作者:蓬莱客
他无声无息地登上高凉城那座高耸的城门楼台。
夜色如墨, 压顶而下。
士兵于劫掠中放的火在肆虐着全城。远眺,满城皆是片片点点的火光。
不远之外的城门之下,忽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妇人呼救的哭号之声, 其间夹杂士兵所发的狂笑之声。
慕容替居高临下地瞧了一会儿,忽命跟随在后的慕容喆取来一张五石之弓,在黑暗中, 用自己那只动作僵硬的左手吃力地挽弓,慢慢地瞄准城头下那道影影绰绰的正在作恶的士兵的身影,射出了箭。
箭并未正入后心,偏了几寸, 但士兵依然应箭倒地。
妇人骤然得救, 从地上爬了起来,仰头望着上空, 除了一片黑魆魆的城墙, 什么也没瞧见,茫然了片刻, 沿着城墙, 跌跌撞撞地逃离。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了自己那条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胳膊。
慕容喆迟疑了下:“阿兄, 可要下令,叫士兵停止掠城?”
“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
慕容替淡淡地道,神色冷漠。
慕容喆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更多的仿佛发自妇儿的呼号啼哭之声,沉默了下去。
但很快,一切就都被耳畔呼呼而作的夜风所掩盖了。
慕容替独自登上了城楼之巅。
来自北方平原的风,呼号着涌上城头,卷起他披散的长发和衣袂,他立于其上,身影宛若摇摇欲坠,却面无表情,两道目光,穿过满城的风声,穿过脚下的火光,眺向了洛阳的方向。
夏帝已死,洛阳如今只剩北夏宗室在守。
慕容替知道,很快,那座不可一世,曾将他践踏如泥的城池,就将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瑟瑟发抖。
他曾经无数次地发誓,有朝一日,倘若叫他杀回洛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
只有鲜血和烈火,才能清洗去他曾在那里遭受到过的讥嘲和羞辱,让他得到报复的快。感。
但是如今,他却知道,屠灭洛阳,已经远远不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快。感了。
他盯着那片夜空,慢慢地,又将目光投向了更为遥远的南方的所在,望了很久。
他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如此一个夜风吹荡的深夜,荒野地里,他被一个女子用石头砸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她是南朝最美丽,也最高贵的一个女子。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倘若那时候,她继续搬起石头,朝着他的头再砸一下,只要一下,他或许早已化为了野地里的一具被野兽叼得七零八落的森森白骨,更不会有他于此独立城楼的今夜此刻。
但是人生就是如此玄妙。
那时候,因为她的一时心软,于是这个叫做慕容替的自己不但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离他的所想,也更近一步了。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底,他都将自己那段和她度过的日子和那一夜的经历,视为一种预兆,犹如谶瑞般的存在。
何为正,何为邪,他并不关心。
他更不相信所谓的邪不胜正。
他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知道那个南朝汉人的野心。
其实那也是他慕容替今日的野心。
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他高高地立于城楼之巅,仿佛已经看到,天下的图卷,正缓缓铺就在了他的脚下。
人言天下如棋。人在其中,往往身不由己,陷入乱局。
他慕容替却不要做那棋局中人。
他有足够的隐忍和耐心。
他要做的,是跳出棋局,做那只观望人心的眼,做那只操纵局面的手。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抚了下自己那只方才用尽了全力,却终究还是未能完全拉开五石弓的废臂,慢慢地闭目,僵立了片刻,迎着夜风,蓦然放声而啸。
这啸声高亢而放纵,宛如穿云裂石,和着他脚下那满城的熊熊火光和痛苦呼号之声,刺破夜空,惊散人梦。
……
洛神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还是深夜。
屋里安静极了,静得连她自己的心跳和外屋伴着她睡的阿菊与侍女发出的呼吸之声,仿佛都清晰可闻。
她冷汗涔涔,整个人仿佛真的刚从方才的梦境里出来一样。定了定神,掀开被子,趿了双鞋,借着窗外透入的那片朦胧月光,来到几前,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水,喝了几口。
冰凉的水,顺着她的脖颈流入身体,让她终于感到舒适了些。
耳畔,隐隐又传来一阵夜潮之声。
她再无半分的睡意,擦了擦汗,随意披了件衣裳,便推门而出,在高高悬于白鹭洲头的那轮明月的清辉里,穿过自己所居的楼宇的后院,行了段路,江畔便映入了眼帘。
迎面吹来尚带寒意的江风,她坐在筑于江畔的一座凉亭里,望向那片夜潮翻涌的江水,渐渐地出神。
这是隆元三年暮春的一个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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