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应当也是乏累了,但整个人,却心潮起伏,沉浸在高桓在今夜带给他的消息里,久久无法入睡。
高桓向他描述了他的阿姐离开建康之后的一路经历。从请陆柬之的救兵,说到被荣康追捕落水。从那头一路追随她来到长安的如今已被长安民众视为神兽的灵性白虎,说到当日高允如何在慕容喆的助力下夺了高胤兵权,发兵城下,危急之时,她赶到两军阵前,送来了高峤当日留给她的那枚虎符。
夜雨不停地抽打着帐顶,在耳畔那不绝的哗哗声中,李穆躺在狭窄的行军胡床之上,慢慢地闭目,一遍遍地想象着长安城下,两军对峙,她风尘仆仆赶到的那一幕,感动之余,他惊诧于她做的这一切,而对她的思念,更是犹如揭盖而起的滚烫地火,不可遏制。
一直以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他是何等希望,和她朝朝暮暮,将她牢牢留在自己身畔,永不失去。
而今夜,就在今夜,这苦雨不绝的深夜,从前那时不时会从心底冒出来的啃噬着他的各种念头,彻底离他而去了。
他再不怀疑,更不会担心了。
他的妻,他所爱的那个女子,这几年间,纵然和他聚少离多,但当那宿命般的一刻最后到来之时,她还是抛弃了曾给她带来过荣耀的那一切。
高贵的地位,无上的荣华,血缘的亲情。这一切,终是没能羁住她的脚步。
她彻底弃绝了她的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
从今往后,他再不会患得患失。
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念她。
想念她芬芳的气息,想念她肌肤的温度,想念她被自己压在身下之时,于他耳畔声声唤他郎君的低语之声。
他蓦然睁开眼睛,翻身而起,从携着的那只白日负于马背,夜间寸步不离的马袋里,取出了一样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
他坐到了烛火之前,打开防水的油纸,取出里面那本早已被他翻烂的诗经,打开,露出夹在书页中间的那两朵早已泛黄枯萎的干花,凝视了片刻,小心地拿起,凑到鼻端之下,闭目,深深地嗅了一口来自于它们的气息,便如同嗅到那盈满她一管衣袖的一缕暗暗幽香。
分别已是太久太久。
久到记忆里上一次和她道别的情景,如同发生于混沌初开,天地始奠。
此前所有那些被压抑下去的深夜时分的魂牵梦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将他整个人吞没。
唯一的感觉,便是归心似箭,再也无法等待下去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等到了弘农,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回一趟长安。
……
两日之后,在后的大队赶了上来。
几方人马汇合完毕,便开始拔营上路。
李穆上马,预备动身之时,忽然听到队伍之后,隐隐仿佛传来了一阵夹杂着士兵叱骂的哭嚎之声,很少不同寻常。便命身边一个亲兵去看究竟。
那亲兵很快跑回来禀告,但口气带了点不屑。说军营之外,追上来了一群数百人的民众,其中便有数日之前刚路过的许村村民。那些人想见大司马,但被外头的士兵阻挡,加以驱赶,那些人却死活不肯走。
李穆问何事。
亲兵道:“只听他们喊救命。何事倒不清楚。”
“先前见了我们,个个唯恐躲避不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不借!如今有事,倒知道追上来喊救命了。大司马不必理睬!”
一个副将劝道。
李穆回头望了一眼,道:“我去瞧瞧吧。究竟何事。”
他调转马头,纵马朝后而去,很快靠近,看到一群民众挤在路边,正试图穿过阻拦他们前行的那排士兵。有人在哭嚎,有人跪在泥泞里不起,还有人苦苦哀求士兵放行通报。
前头一个粗手粗脚,满面风霜,衣衫褴褛,浑身沾满污泥的中年男子,神色显得焦急万分,骨节粗大到变形的十指,紧紧地抓着抵在他胸前的一排长矛,翘首望着前方,口中高声在喊着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给淹没了。正乱着,忽然看到对面纵马回来一列人马,当先那男子,高坐马背,顶盔披甲,一手按剑,不怒自威,不禁都停了下来。
周围慢慢地安静了下去。
“惊扰了大司马,末将之过!请大司马放心回去,这里交给末将处置便是!”正喝令士兵驱赶民众的副将见李穆去而复返,慌忙跑了过来。
李穆坐于马背,两道目光,投向了对面那群民众,视线从一张张沾满了污泥的脸上掠过。
“我乃李穆。尔等见我,何事?”他问。
“大司马,求救命——”
那中年男子沙哑着嗓音,嘶喊了一声,“噗通”一声,整个人几乎五体投地般,完全趴跪在了脚下的那片烂泥地里。
众人如梦初醒,在这男子的带领下,纷纷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第148章
“诸位起来!”
李穆叫下跪的民众起身, 看向领头的中年汉子, 目光掠过他皮肤皴裂得如同龟壳的腿脚和骨节粗大到变形的双手。
“你是匠人?追我何事?”
汉子抬头喊:“大司马, 我确是工匠!鲜卑人要借大河河讯引水倒灌平川!我逃出来时, 大河水位已高过两岸洼地数丈, 宛若悬河。如今唯一指望,便是大司马出手相救!大司马若不肯相救, 一旦决口,洛阳之下, 河道相通的方圆数十个郡县, 全都将要化为汪洋,无人能够幸免!便是此地,涧河联通洛河, 一旦大河倒灌,怕也不能幸免!”
汉子的声音颤抖, 脸上挂满了泥水, 几乎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 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焦惶和无比盼望的眼神。
他话音落下,那些因他打听李穆大军行经路线得知消息, 随后一道追上来的村民,也无不跟着, 苦苦乞求。
黄河一旦绝口, 便如天崩地裂。何况又连日大雨, 水汛如何凶猛, 世代居住于黄河沿岸的民众,谁人心中不知?
一片哀告声中,来自许村的那个老汉抹着泪道:“大司马,老朽乃是许村里长,年迈生病,前些日一直卧病在床。也是昨日,方知大司马一行人路过村口,避雨被拒。怪村人有眼无珠!得利了几分,便以为鲜卑人的皇帝真会拿我们这些人当人看。我村人无知,冒犯了大司马。恳请大司马大人大量,救苦救难!”
他带着身后那些羞惭不敢抬头的村民,不断地在泥水里磕头。
李穆急忙下马,亲手将老汉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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