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男子抬脚,狠狠地踩着地上的白米和铜钱,口中嚷道:“我叫你嫁个穷鬼!我叫你嫁个穷鬼!”
“三兄,求你高抬贵手!”
沈氏流泪,向那男子跪了下去。
路人闻风而来,聚在附近,指指点点。
洛神来京口虽然还没几天,但对沈氏,却并不陌生,知她是李穆义兄蒋弢之妻。
沈氏容貌秀丽,落落能干,洛神对她的印象很好,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在这里遇到,大庭广众,她竟遭这被她称为“三兄”的男子如此羞辱。
洛神怎会立刻就走?命人停车。
只见那男子踩完了米和铜板,上前又抓住沈氏的胳膊,转头对着围观之人高声说道:“我家阿妹,当初下嫁蒋弢,门不当户不对!如今蒋弢无能,连家人妻子也不能养活,叫我阿妹竟将沈家当年给的陪嫁都拿来当了!若不是恰好被我撞见,岂不是便宜了蒋弢那个穷鬼?嫁妆乃是我沈家之财,我定要抓她回去,祠堂里论个清楚!”
“三兄!此事和我蒋郎无关!他分毫不知!求你了,莫逼我太甚!”
沈氏泪流满面,挣扎着喊道。
沈三却丝毫不见同情,反而冷笑:“平日你们仗着李穆撑腰,不把我沈家放在眼里。今日叫我抓个现行,此乃我沈家家事!莫说李穆,便是天王来了,看他还能说什么!”
路人低声议论,面露同情之色,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三推推搡搡,强行要拉走沈氏。
洛神坐在车中,看得怒火中烧。
虽还不知沈氏典当嫁妆到底是否为了贴补蒋家家用,但就算如此,也不该遭这个所谓的兄长的如此对待,如何还忍得下去?叱了一声:“住手!放开我阿嫂!”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回头。
沈三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满含怒意的少女娇叱之声,也回过头,见路边停了一辆车,声音想来便是发自车中,一愣:“你何人?胆敢管我沈家之事?”
阿菊同坐车中,见小娘子双眉紧皱,这般开口,知她是要插手了,只得从车里下去,朝那沈三走去,冷冷地道:“方才说话之人,便是你口中提及的那位李郎君的夫人,建康高相公之女。沈氏是她阿嫂。她的事,李夫人管得管不得?”
沈家世代居于距离京口几十里外的前阳县里,在当地,勉强也算世族,但却远远不够攀附高氏。前些日李穆成婚,沈家因没资格和当地那些士族一同赴宴,故当日,并未露面。忽然听到车中那怒斥自己的少女便是李穆的新婚夫人,高氏之女,又见这下车的妇人,瞧着虽是伴人的打扮,但说话的气势,投来的两道目光,皆威势逼人,气焰顿消,慢慢地松开了抓住沈氏胳膊的手,讪讪地道:“原是李夫人路过……误会,误会……我本也只是气不过,说几句气话罢了……”
车厢门打开,众人见一戴着幕离的丽衣女子从车里下来,朝着沈氏走去,扶住发怔的沈氏的臂膀,轻轻唤了声“阿嫂”。
她声若乳莺,入耳动听,叫人忍不住想要窥其面容,只可惜,她面容被幕离所覆。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她带着沈氏一同登上了车,一抹倩影,消失在了车门之后。
阿菊命随从将散落在地的钱和米袋捡起,撇下呆若木鸡的沈三,也跟上了车。
牛车继续启动,朝前行去。
围观路人面露兴奋之色,窃窃私语声陡然放大,对着牛车离去的方向,热议个不停。
这一幕,皆落在了停于对面街角的几人眼里。
这几人身穿寻常的汉人衣裳,风尘仆仆,瞧着似是远道经过这里的北方南下之人。当中一个主人模样的弱冠公子,却生得皮肤雪白,眉目若画,鼻梁高挺,眸色在阳光下微微泛出靓美的紫色,容貌带了鲜卑胡人的特征,极是惹眼。许是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在额前覆了一顶斗笠,加以遮挡。
他立在那里,目送前方牛车远去的背影,眸色紫光闪烁,良久,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高氏女?她便是清河长公主之女?高氏之女,果然不负盛名……”
“少主?”
一个随从唤了他一声。
公子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转头,眺望西向的尽头,眯了眯眼,道:“建康就在前头了,上路吧!”
第34章
沈氏眼眶泛红,鬓发因方才的拉扯,也略是散乱。见洛神眼眸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禁面露羞惭,低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叫小娘子见笑了。”
阿停早被方才车外的吵嚷给惊醒,愤愤地道:“二嫂嫂,那人太坏了,竟如此待你!气死我了!幸好有我阿嫂在!”
沈氏面上羞愧更甚,眼角泪光微闪。
洛神递给她一块洁白的帕子,沈氏低声道谢,接过,拭了拭眼角,抚平发鬓,定下神来,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沈氏娘家在距离京口不远的上阳县,南渡之前,沈家和蒋弢祖上,原本是有旧故,后南北不通,两家才断了往来。蒋弢南下来到京口之时,沈家老太爷还在世。老太爷保有儒风,一是顾念两家旧交,二来,也是看重蒋弢的才学,不顾家中几个儿子的反对,将女儿嫁了蒋弢。
沈家的门第,在当地高不成,低不就,几个兄弟为了门庭之计,一直费心钻营,想跻身士族之列,当时原本正筹划将妹妹嫁入顾家,却没想到老太爷如此安排,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
没几年,老太爷去世了。沈氏几个兄弟对妹妹的这桩婚事,越发不满,认为是门庭之耻,阻碍了沈家与当地士族的往来,一向就想拆破。偏偏沈氏和丈夫感情笃和,兄嫂几次要她离绝另嫁,都被她拒绝,兄妹关系也就势同水火,但碍于李穆,沈家几个兄弟也只能暗恨。
沈氏娘家还有一母张氏,母心柔慈,疼爱女儿,起初几年,和沈氏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后被儿子发现,日日吵闹,张氏怕女儿女婿再受儿子的威胁骚扰,被迫断了往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沈母六十大寿。沈母的身体,这几年坏得厉害,几乎只能躺在床上了。沈氏几个兄弟为了门面好看,全然不顾母亲身体,打算到时大办寿宴,广邀当地那些士族为宾。沈氏知母亲身体不好,得知消息,心中暗自悲伤,想到已经几年没有见面,对老母更是牵挂,想给她做一套衣衫,托人暗中送去,也算略尽孝道。
蒋弢祖上虽是儒宗,亦官居太守,但如今世情大变,玄风当道,像他这样的寒门,晋升之路,更是渺茫。他满腹韬略,多年以来,却也只能在衙门里做个刀笔小吏,俸禄微薄,家中又有一儿一女,年纪尚小,全赖沈氏贤惠,才得以勉强度日。
这回给母亲做衣,沈氏相中湖丝。但湖丝价高,即便做一套里衣,至少也要费钱一千。沈氏思来想去,决定先把从前母亲给自己的一件头面拿去当了,日后若能周济,再赎回便是。
她不想让邻里街坊看到自己出入当铺,故今日特意绕道来到镇口这家,想悄悄典了便走。没想到如此凑巧,才出当铺,竟就遇到路过的沈三,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沈氏望着洛神,目光羞惭,又含着感激:“方才多谢小娘子了,若不是你来,遇上我那样的兄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想起方才的一幕,忍不住眼角又微微泛红。
沈氏讲述之时,洛神忽然便想,除去门庭落差悬殊,沈氏心甘情愿嫁给蒋弢,而自己是被迫之外,自己和沈氏的婚事,倒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沈家凶恶,而自己的父母兄弟,皆对她心疼不已罢了。
比起沈氏,自己实在是幸运。
洛神心中唏嘘,伸手握了沈氏的手,安慰道:“阿嫂莫和我客气。你甘心守贫,不慕富贵,叫我很是钦佩。你是郎君的阿嫂,自然也就是我的阿嫂。你放心,往后你的兄弟若还来胡搅蛮缠,我定会帮你。回去我也将此事告知郎君,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沈氏那日上船迎亲,这个高氏女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高贵、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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