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他……”昭元帝指了指田泽,“是哪一年来的金陵?”
刑部尚书,该是对旭儿最了解的人,当时就是他慧眼识珠,把他讨去刑部的。
“回陛下的话,大概是五六年前。”
五六年前,那就是云舒广战死后的一年了。
“他一个书生,到金陵后,住在哪里,以什么为生?”
“回陛下的话,田推官有一个兄长,初来金陵那几年,田推官在家中苦读,他的兄长似乎在京兆府当衙差?具体情况臣也不大清楚,陛下可以问问明威将军。”
昭元帝默了半晌:“云舒广之女,云浠?”
“是。”刘常道,“当时云将军还是京兆府的捕快,田推官的兄长田泗,似乎就是在云将军手下当差的。”
昭元帝“嗯”了一声。
他的旭儿,不远千里来到金陵,却不回到他身边,偏生在要在那个云氏女身边呆着,竟是为何?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找他吗?
发汗的药汤煮好了,张院判亲自喂田泽服下,没过多久,田泽的额间果然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他整个人似乎很痛苦,饶是在昏睡间也蹙紧眉头,发出一声声低吟。
昭元帝问:“他这是怎么了?”
张院判道:“回陛下的话,这发汗的药性烈,发汗时会引发骨痛,所以田大人有苦痛之相。”不等昭元帝再问,他立刻又补充道,“不过陛下放心,此乃治病的必然过程,只要发完汗,养个两日,必然能够痊愈。”
然而昭元帝不知道的是,田泽之所以会骨痛,并不是因为出汗,不过是他先前服用了引发高热的毒,眼下用药来解,两厢调和,人自然要遭罪。
田泽身上很快被汗浸湿,他本来睡得很沉,奈何神志竟被这周身的疼痛唤醒,迷迷糊糊间掀了掀眼皮,哑声道:“水……”
一名药官连忙倒了盏水喂他服下。
甘霖入喉,田泽稍稍缓解了些。
他的眼皮如有千钧重,整个人像是浸在一片混沌里,恍惚中听到有人在说话,可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他又不大听得清,心中预感将有不好的事发生,然而他能做的,只有勉力维持这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不要再昏睡过去。
张院判见田泽的汗已发得差不多了,命人去准备干净衣衫,然后跟昭元帝禀道:“陛下,臣要为田大人换衣了。”
按说臣子在天子面前换衣是极为不敬的,张院判刚要命人将田泽抬去隔间,昭元帝一抬手:“就在这换吧。”
然后他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掌笔内侍官吴峁,吩咐:“你去帮忙。”
吴峁应了,将拂尘递给身后的小徒弟拿着,走上前,郑重其事地在水盆里干净了手。
因为田泽是伏躺着的,他先让一名药官从旁扶起田泽,然后掀开他的衣衫。
只这一下,他就愣住了。
白净的后背上,三颗红痣赫然入目。
吴峁大震,蓦地站起身,接连后退数步:“陛下,这、这……”
昭元帝也看到田泽后背的红痣了。
虽然早就猜到他就是旭儿,可眼见为实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他了。
昭元帝慢慢站起身,由身后的小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想要说话,还未开口就剧烈地咳起来。
那仿佛是自胸腑里呛出的咳嗽,积压经年刻骨之思的得以释放,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悲,有的只是清醒与喜悦。
“好、好——”昭元帝在咳嗽的间隙不断地说着。
外间候着的一众大臣此刻有的装糊涂有的真糊涂,俱是一副不解之状,然而九五之尊这副模样,俨然有大事发生,他们这些肱骨之臣马虎不得,礼部尚书上前一步:“敢问陛下,这田推官……”
“什么田推官?”不等他说完,吴峁便打断道,“这是五殿下,陛下失而复得的五殿下呐——”
此言出,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里间躺着的田望安,居然是、居然是五殿下?
可是……
众人又看向排头站着的程昶与陵王。
眼下正值皇权即将更迭之时,宫中三公子与陵王殿下分庭抗礼,然而三公子毕竟是旁支,皇权归属,众朝臣心中还是有数的,可是偏在这个关头,五殿下竟回来了。
陛下心心念念地找了五殿下这么多年,究竟为了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倘这个五殿下是个寻常之人倒罢了,左右不是陵王与三公子的对手,偏生这个五殿下才气斐然,高中榜眼不提,更与忠勇侯府、南安王府交好。
这么一个人,横插进皇权里,也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
更可怕的是,从昨日田望安忽然招认查案有失,到他去行刑司领下二十个板子;从今早他忽然起了高热,到陛下赶来太医院认下这位五殿下,这一切怎么想怎么巧合。
就像一张早已编好的网,将他们引来此,囚在此。
皇帝与皇子相认固然是天大的喜事,可一众臣子一时间竟忘了要道贺。
他们觉得森寒无比。
像是忽然被人一手推入这个乱局中,一下子不知当怎么立足。
反是程昶先一步拱手道:“臣恭喜陛下与五殿下父子重逢,否极泰来。”
此刻天末已有些许微光了,落到他眼里,泛出极淡极浅一丝的笑意,稍纵即逝。
只这一声,众臣才反应过来,一并跪身恭贺道:“臣等恭喜陛下与五殿下父子重逢,否极泰来。”
这时,外头有一禁卫进来禀报:“陛下,明威将军与她身边的田校尉进宫来了,说是来太医院探望田大人的,陛下可要传见。”
程昶听了这话,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拧。
吴峁看向昭元帝,只见昭元帝微微点了下头,于是道:“传吧。”
云浠与田泗刚步入太医院,当先见着的便是跪了一地的大臣,她愣了愣,目光落在排头那个芝兰玉树一般的身影上,心往下狠狠一坠。
但圣躬在上,她不能多言,与田泗一起入得堂中,朝昭元帝拜下:“臣等参见陛下。”
昭元帝步至他二人跟前,看了眼云浠,然后移目看向田泗:“你就是这些年跟在旭儿身边的太监?”
“回陛下,臣……草、草民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田泗。”
“真名。”
“回陛下,草、草民从前没有名字,小时候,被人、被人唤作阿四。”
“你呢?”昭元帝目光落到云浠身上,“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望安就是朕的旭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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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云浠道:“回陛下, 末将……昨晚便知道了。”
“你二人好大的胆子!”昭元帝听了这话,怫然道, “欺上瞒下, 知情不报,来人——”
“陛下……”
这时, 只闻一旁的卧榻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喊。
田泽方才就醒了,他极其疲乏,不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及至听到吴峁尖利的一声“五殿下”,才知自己竟是被昭元帝认出来了。
他不知当怎么面对这一切,只得闭目躺在榻上,没想到这个当口,云浠与田泗竟进宫来找他了, 眼见着昭元帝像是要治他们的罪, 他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 只能强撑着起身。
眼下这一位的身份非同小可,院中内侍见他要起,连忙上前将他掺住, 为他披上外衫。
田泽慢慢走到云浠二人身边,吃力地跪下, 道:“陛下, 此事与云将军和兄长……阿四无关,瞒着陛下,都是臣一人的主意, 请陛下不要怪罪他们。”
昭元帝听他满口“君君臣臣”,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淡淡道:“旭儿,事发时你年纪尚小,不谙世情,若非受人教唆,你我父子二人何至于离散经年?你生性纯善,不肯追究此事也罢,你且不必管了,朕自有定夺。”
“陛下,不是这样的,当年的因果缘由臣一直知道,臣回到金陵后,之所以隐姓埋名,实在是因为……”
他本想说实在是因为他并不想做皇子,但话到一半,他忽然意识这话或许会忤逆昭元帝,于是生生将后半截话头掐断,顿了顿,伏地磕头道,“请陛下莫要怪责他人,若要罚,便只罚臣一人吧。”
昭元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悠悠道:“你是吾儿,朕如何会怪罪你?”
“罢了,你既执意求情,明威的罪过朕可以容后追究,但这个阉人,”昭元帝的目光重新落在田泗身上,“他本是宫中的人,知道你是吾儿,却知情不报,实在罪大恶极,来人——”
“在!”两名禁卫应声而出,左右挟住田泗,就势要把他拖下去。
“陛下!”田泽见状,膝行几步,本打算再次为田泗求情,然而话未出口,不经意对上昭元目光。
他的目光凛冽又饱含期待。
田泽一愣,忽然想到昭元帝方才悠悠一句“你是吾儿”,终于意识到什么,改口道:“陛下……不,父皇,阿四他照顾儿臣多年,这些年没有他,儿臣也活无法活着回到金陵。”
“儿臣……”他抿了抿唇,“儿臣不是不想与父皇相认,之所以隐名埋名,是因为……因为儿臣担心自己才疏学浅,父皇会嫌弃儿臣,因此才拼命考科举,想做出一番政绩后才与父皇相认。”
昭元帝看着田泽,目光中的凛然渐渐褪去:“此话当真?”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田泽道,看了田泗一眼,又解释,“父皇有所不知,这些年阿四一直劝儿臣与父皇相认,就是回金陵这个主意也是他出的。他供儿臣苦读,还去京兆府做衙差,就是为了让儿臣早日考上科举,认祖归宗。”
“原来竟是这样。”昭元帝长叹一声,“看来,竟是朕错怪他了。”
“你目下叫做田泗?”昭元帝看向田泗,问道。
“回、回陛下,是。”
“你毕竟是个阉人,阉人就该留在宫中。”昭元帝道,“吴峁。”
“奴婢在。”
“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差事,把他安排过去。”
这是要把田泗与田泽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