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但是,倘若通过这一封信,先污蔑自己,然后找出破绽,将自己干干净净地从谋逆案里摘出来,转而将矛头对准唯二有造反可能的另一人,下策便成了上策了。
昭元帝不是想把唆使辅国将军造反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吗?那么他便顺水推舟,将这个罪名送给陵王好了。
反正陵王本来就是要反的,眼下他跟辅国将军成了“同伙”,也不必高举“清君侧”的旗号了。
这时,被程烨派出去查探火|药情况的两名逻卒急匆匆回来了。
“陛下,大事不好了,适才的火|药是在明隐寺西南的官道上炸响的,火药引发山石崩塌,阻绝了西山营驰援明隐寺最近的一条路,西山营各将军的兵马只怕要在半道上耽搁了!”
另一名逻卒道:“禀陛下,金陵传来消息,说早上京郊一座囚牢的囚犯忽然被狱卒故意放出,眼下正于金陵各处闹事,只怕枢密院各房、以及宫中殿前司、皇城司也将被阻在路上!”
“陛下。”程昶道,“事到如今,谁‘藏祸心’,谁‘清君侧’,还不明显吗?”
山间喊杀声震天动地,他朝山外一指:“外头兵乱四起,陵王堂堂一个皇子却不在陛下身边,这是为何?是要以肉身御敌,还是带兵前来勤王?他又不是武将出身,也无兵权在手,哪里来的兵,哪里来的底气深入敌阵?”
他数度生死走到今日,早已陷在深渊绝境,所以他要的,已不再是保下自己的命。
他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将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拉下尊位,但他起码要让他尝他之痛,受他之苦,他要看着他亲口对自己儿子下“杀无赦”之令,他要让能付出代价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昭元帝目色阴鸷地看着程昶。
大约就是那次落水后吧,他这个侄子就变了,那份清醒又疏离的独特气质,他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
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真是妙,连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都没能预料。
这时,一名翊卫司禁卫匆匆赶来殿中,朝昭元帝禀道:“陛下,太好了,西山营忠武将军,怀集将军、张岳将军,以及裴阑大将军等八位将军带着兵马前来灭敌勤王!”
然而这话出,殿中只有少数几人露出欣喜的神情,其余众人俱是错愕不已。
驰援明隐寺的路早已被阻绝了,没有人能这么快赶来勤王,除了……早已埋伏在山中的。
先前为程昶说话的那名礼部大员一时间顾不上礼数,不等昭元帝发话,急问:“他们共计多少兵马?”
“共计近十万。”
“陵王殿下呢?”
“陵王殿下目下已与东面宣武二位将军接洽上了,眼下二位将军正在赶来明隐寺的路上,沿途带着兵马与辅国将军交战。”
“完了。”礼部大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贼喊捉贼,全完了。”
“小郡王。”程昶看向程烨,“还请小郡王给个准话,凭翊卫司五千兵马,与十万人交战,可有胜算?能够战至何时?”
程烨道:“胜算微乎其微,但山路崎岖,凭借地势,尚可守上一时。”
他说着,朝昭元帝一抱手:“陛下放心,末将就是带兵战至最后一刻,也会护陛下、五殿下,及诸位宗亲们安危,一定拖到诸位将军赶来勤王。只是……”
他稍作犹豫,俯首依得更深,“因陵王殿下身在敌将之中,为防翊卫司禁卫受其蛊惑,不分敌友,不战而败,还请陛下立刻对陵王殿下下诛杀令。”
程烨话音落,程昶也俯身向昭元帝揖下:“请陛下立刻对陵王下诛杀之令。”
殿中各宗室与大员同时拜下:“请陛下立刻对陵王殿下下诛杀之令!”
田泽见状,亦从副坐起身,步至殿中,朝昭元帝合袖揖下:“三哥谋逆,罪无可恕,请父皇……立刻对三哥下诛杀之令!”
远天风起云涌,山间兵马橐橐踏碎铁甲,昭元帝极目望去,山腰树影间已可见得旌旗——“清君侧”的旌旗。
他的目光又落回殿中,落在那个最清贵,最独一无二的人身上。
逼他杀子是吗?
也罢,准了。
纵然不忍心,也该杀。
“传朕之令,吾子程暄,欺君犯上,谋逆作乱,即刻起,去其王爵位,去陵王封号,贬为庶民,着令,各禁卫兵将一旦擒获,杀无赦——”
昭元帝的声音无波无澜,但也无怪,他本就是狠心之人。
殿中的禁卫领了天子口谕,即刻退出殿外,不过须臾,“杀无赦”之令便响彻整个平南山中。
眼下已不必再等陵王归来,程烨立刻道:“陛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护送您与宗室们前往垂恩宫暂避。”
然而昭元帝却摆了摆手:“你护送旭儿过去吧,朕要留在这里。”
“父皇?”田泽愕然。
昭元帝道:“朕乃一国之君,眼下大敌当前,敌众我寡,朕若就这么走了,前方将士的军心如何稳得住?”
“那就让儿臣留下,父皇前往垂恩宫暂避。”田泽道。
他与昭元帝父子情尚疏薄,但他是读书人,知道百善孝为先。
昭元帝淡淡笑了笑,握住田泽的手,语重心长的叮嘱道:“父皇老了,人亦不大顶用了,以后这个江山,还要交到你身上,你是要扛起千钧重担的人,今日这个危局,父皇不能让你涉险。”
这话出,无疑于定下了东宫太子之位。
自故太子程旸离世,储位虚玄了这么多年,没成想竟在这样的局面尘埃落定。
众人看向田泽的目光也不由变了。
田泽仍是坚持:“可是父皇,儿臣——”
“这是圣命。”昭元帝打断道,“你若实在不放心——”
他稍作一顿,看向程昶:“昶儿,你陪皇叔父留在问贤台。”
程昶稍稍一怔,垂眸应道:“是。”
昭元帝又对田泽笑了笑:“你这个堂兄足智多谋,朕几个孩儿包括你,全都输他一筹,有他陪着朕,你便不必担心了。你放心,一旦敌寇攻入寺中,朕一定会与昶儿赶去垂恩宫与你汇合。”
言讫,他稍一抬手,止住了田泽的话,负手而立,声声铿锵:“程烨。”
“末将在。”
“朕命你立刻护送太子程旭及各宗室们前往垂恩宫暂避,若有敢违者,一律以忤逆罪论处!”
“是。”
他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天子,哪有什么事能真的出乎他的预料?
他其实一直知道程昶想要什么。
他想要公道。
数度杀伐浴血生还,他不甘心。
他枕戈待旦,是想让所有害他的人血债血偿。
可他实在太天真了,身在天家,哪有那么多公道可言?
他今日|逼他杀子,一招自损三千引祸江东的连环计用得精彩,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呢,要真说程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尽然,他“生”不了,等着他的,只有“死地”。
今日陵王起兵,程昶算得到,昭元帝这么一个稳治江山数十年的皇帝如何算不到?
既算得道,他就有后招。
否则今日来明隐寺,他为何只带了程烨的翊卫司?最得他信任的归德将军宣稚呢?
因此大敌当前,他是一点也不惧的。
明婴啊,什么都做到极致了,可就是没有兵,乱局之下,没有兵就没有胜算。
昭元帝想,便是那个理吧,明婴这么一个人,太厉害了,留他在皇权边儿上喘着气,无论谁坐龙椅都坐不安稳。旭儿德才兼备,将来一定是一任英主,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仁太善,若明婴真有争位之心,他斗不过的。
也罢,便算他帝王之心猜忌太盛,明婴这个祸根,就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为旭儿除去吧。
山下的旌旗遮天蔽日,众兵将环抱撞木撞破山门的巨响犹如落在人的心上,敌寇如潮水一般沿着石阶要涌入寺中,与迎敌的翊卫司禁卫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残肢断首,血腥味冲天而起,在佛寺之间弥散开来。
昭元帝步出问贤台,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又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程昶,以及他周遭那些愿护在他身边的人,昭元帝认出了其中两人,一个是琮亲王府宿台,一个是皇城司的罗伏。
人数倒是与他这个帝王身边的侍卫相当。
去往垂恩宫的路只怕早已布下杀机,程昶看了一眼四周,于乱象中辨出一条或有生机的路,带着人转身便走。
昭元帝神情寡淡地移开目光,懒得派人追,只吩咐:“给宣稚带话吧。”
“务必斩杀于乱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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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山野间, 旌旗遮天蔽日,箭矢如飞蝗, 密密匝匝地落入寺中。
山门被撞破的一瞬, 辅国将军程鸣升一下子就乱了。
他不是真的要反,只是暗中受了皇命, 做做谋反的样子罢了,等到时机成熟,把罪名往三公子身上一推, 便可保得一命。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自山下涌来的,高举“清君侧”旌旗的兵马,惊愕不已。
陵王的兵卒如潮水一般涌上山阶,所到之处遇神斩神, 程鸣升仓促之中开始带兵反击, 一时间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造反谁在勤王。
可他身为一军主帅尚且稳不住, 遑论所率士卒?
程鸣升的兵马几乎是不堪一击的,若非翊卫司的禁卫军赶来相助,只怕明隐寺的寺门也要被攻破了。
陵王策马立在阵中, 听着捷报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殿下,西面怀集将军已攻至山下, 西面山门已被撞破!”
“殿下, 北面张岳将军已斩翊卫司千人,扼住北面寺门要道!”
“殿下,宣武将军已于寺前取反贼程鸣升首级, 正在与翊卫司伍长所率兵马交战!翊卫司节节败退!”
……
“殿下,属下方才接到消息,五殿下已带着宗室们前往垂恩宫暂避了。陛下与三公子留在问贤台主持大局,适才怀集将军与张岳将军已于平南山西北会师,怀集将军遣人来问,眼下可要兵分两路,他们前往垂恩宫截杀五殿下,殿下您与宣武将军、裴阑大将军直取问贤台?”一名阵前逻卒前来向陵王禀道。
陵王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问:“裴阑可有命人带话?”
早上兵中传来消息,说西山营似乎有异动,他让裴阑遣人去查了,目下裴铭驻守金陵,裴阑带兵埋伏在离金陵最近的明隐寺南侧,父子二人互通消息却也方便。
“裴将军说,皇城司的卫大人似乎料到今日明隐寺有兵变,早上前往西山营调兵,眼下正往平南山赶来,不过皇城司的兵马眼下似乎被适才的火|药阻绝在半路,一时半会儿驰援不及。”
陵王颔首:“你方才说,父皇与明婴留在问贤台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