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御史台的人只当小王爷这是要立功求上进了,回复说等过阵子,会审的官员名录下来,把他的添上去就是。
程昶这几日于是过得很清闲,平日里除了上值,便呆在府里逗雪团儿。
别院里新添的几个小侍婢被程昶免了伺候,成日无所事事,见雪团儿可人,趁程昶去上值,轮着番儿逗它,程昶回府后听说了这事,心想小姑娘终归比厮役们细心,便默许了侍婢们来喂养雪团儿。
也因此,程昶便与这些侍婢们有了些交道——每每下值回家,见雪团儿与一群小姑娘玩得正开心,他便不催,在一旁看着,时不时侍婢们与他说起雪团儿白日里的趣事,他亦听得仔细。
这些婢女原就是被琮亲王妃派来给三公子做通房的,对程昶不说别有心思,起码是当主子供着的,而今见程昶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一副仙姿玉容能与日月争辉,或多或少都有些悸动。
后有一日,程昶夜里沐浴,一名侍婢借着寻雪团儿为由,闯入他屋里,还不走,低眉红脸地问可否需要伺候,程昶这才惊觉不妥,大约是自己无意间又招了桃花。
随后禁了侍婢们的足,三令五申地在院中立下规矩,不再与她们多言。
没过几日,御史台那里传来消息,说他们已将小王爷的名字添到会审官的名录上了。
过来传话的吏目说:“眼下一应嫌犯,包括在秋节闹事的那几个全都转去了刑部的囚牢。就是罗府的四小姐一味喊冤,一直不肯招供,她是贵女,不能用重刑,因此姚府小姐的案子至今没什么进展。”
程昶问:“前一阵不是听说枢密院的罗大人也被请去大理寺问话了吗?”
吏目道:“罗大人之所以被请去问话,是因为此前罗府与姚府之间有些龃龉。今上原本是让姚大人处理京郊的乱子,结果姚大人回头就把这差事扔给了罗大人,罗大人又没办好,两府因此生了嫌隙。审案么,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前几日大理寺卿疑罗府的四小姐是因为这个才对姚府的二小姐下手,这才把罗大人请去问话。”
“但仔细想想,二位大人的事,牵扯不到两位小姐身上,照现有的线索来看,若真凶真是罗四小姐,多半还是为‘情’。大理寺问明白了,就让罗大人回府了。”
又把抄录好的卷宗递给程昶,“三公子已是此案的刑审官,可以根据进度去刑部囚牢里问话,每间囚牢里都有专门的录事,他们会把三公子问话的内容记下,录入卷宗里,然后呈给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郓王妃殿下。”
“郓王妃?”程昶愣了下。
尔后他反应过来。
大绥女子可做官,其中官至极品者,当属当今的郓王妃殿下。
她世家出生,才情极高,当年科举殿试还中了探花,后来嫁给郓王,也没辞了刑部的差事,如今已官拜刑部侍郎。
只是,郓王与郓王妃一个辖着大理寺,一个辖着刑部,两人的关系却是出了名的不睦。
郓王风流,娶了郓王妃后,又纳了几房选侍,有名分没名分的姬妾养了十几人,与郓王妃虽是夫妻,两人却有些形同陌路的意思了。
吏目回道:“三公子有所不知,这桩案子,刑部坐镇的堂官正是郓王妃。”
程昶点头,想着还有两日就该上白云寺了,送走了吏目,当即就去了刑部的囚牢。
关着罗姝的囚室十分干净,听引路的狱卒说,罗姝这些日子统共就受了一回拶刑,她身子娇贵,疼不过半刻就昏晕过去,等醒来后,仍是咬紧牙说自己不曾害人。
几个大理寺与刑部的刑审官没法子,罗姝是贵女,总不能屈打成招,于是退而求其次,这阵子反倒常去裴阑那里问话了。
囚室里的录事已在恭敬地候着了,罗姝见是程昶来了,一时怔然,半晌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我、我没有杀人……”
程昶过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姚素素的案子,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打听要害他那位“贵人”的线索。
奈何一旁有个录事,他问话不能太直接,迂回地打听了一下秋节当日的细节,尔后旁敲侧击:“我听说你这半年下来,每回陪方氏去药铺看病,中途都会离开一阵,是吗?”
罗姝道:“那药铺里有股药味,我闻不惯,是以每回都独自出去走走。”
“离开多久?”
“半个时辰左右。”
程昶点头,他早听云浠提过,药铺里的医婆为方芙兰行针的时长差不多就是半个时辰。
“离开后去做什么了?”
罗姝茫然,想了一阵才道:“去邻近的香粉铺子、衣料铺子逛一逛,偶尔乏了,就去秦淮河边的亭子里坐坐,打发打发时辰。”
她精神头不好,眼底乌青发黑,说起话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程昶原本疑罗姝是趁着这个时候,去给那位“贵人”报信的,眼下看她这幅样子,也拿不准她说的是真话假话。
他上辈子生活在法治社会,没什么审案的经验,见罗姝半日里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只能顺着疑点往下查。
“我听云浠……云校尉说,这些年在金陵,罗府与忠勇侯府并不怎么往来,你与方氏之间,更是连相熟都谈不上。为什么今年年初,她一出丧期,你忽然与她情同姐妹,甚至连她去药铺子,你都不嫌麻烦,常常陪着?”
罗姝听到这一问,明显怔了一下。
片刻,她垂下眸,小声道:“因为、因为裴二哥哥……”
“裴阑?”
“是。”罗姝咬了下唇,“我……自小就喜欢裴二哥哥,可是裴二哥哥和阿汀是指腹为婚,我怕裴二哥哥从塞北一回来,阿汀就要嫁给他,如此我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想知道阿汀是怎么打算的。可是,想必三公子也了解阿汀她这个人,这些事,她都是藏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正好芙兰姐姐出了丧期,二月初,还是三月初来着,那日她进宫,累着了,险些晕在护城河边,我就过去帮她。芙兰姐姐性情温柔,我想着,或许阿汀不愿意对我说的事,芙兰姐姐愿意对我说。”
“因此,你才借着陪方氏去药铺看病为由,与她相交?”程昶问。
罗姝点点头:“我本来也没报什么能嫁给裴二哥哥的希望,可是芙兰姐姐一直忧心阿汀的亲事,有回,她与我说,阿汀这几年来,竟从未主动提及过裴二哥哥哪怕一回,八成是心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并不想嫁去裴府,我这才彻底生了要嫁给裴二哥哥的念头。”
程昶听了这话,不由一愣。
他知道云浠和裴阑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那日在裴府,他看她解亲时决绝又伤心,原还当她心里或多或少是装着裴阑这个人的。
眼下听罗姝这么说,才明白过来,原来云浠之所以决绝,不过是因为她重情义,而她彼时的伤心,也只是为了忠勇侯府,为了云洛罢了。
原来她根本没喜欢过裴阑。
程昶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心里竟微觉松快。
但这松快也只在一瞬之间,很快,他的思绪又回到正轨,问罗姝:“所以你和方氏走近,仅仅是因为裴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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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章
程昶不是凭空有此一问。
罗府一家子趋炎附势, 自忠勇侯府败落,两府一直不怎么来往。今年年初, 忠勇侯的案子、云洛的案子悬而未决, 时人唯恐触了今上逆鳞,对云氏一门避之不及, 罗复尤这样惯爱攀高结贵的,如何和准允罗姝与云洛的遗孀相交?
罗姝听程昶这么问,一时间有些恍惚。
半晌, 她低声道:“倒也不全是。”
“今年开春,我听阿爹提起,说当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其实是冤枉的,等裴二哥哥回京, 今上重审招远的案子, 不会苛待云氏一门。否则……我也不敢和芙兰姐姐走这么近。”
程昶不由怔住。
他穿来这大半年, 对京师的大小事不是没有耳闻。
忠勇侯府之所以败落,乃是因为当年蛮敌入侵塔格草原,已故的太子殿下保举老忠勇侯出征, 此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 老忠勇侯也御敌而死。
尔后朝廷里就有了异声, 有人参云舒广贪功冒进,非但未能彻底退敌,还累及数万将士牺牲。
而招远出征则是在这之后——可以说, 今上之所以委任招远为将,出征塔格草原,其实是为了收拾云舒广遗下的烂摊子。
无奈招远叛变,云洛随之牺牲,塔格草原一役大败。
可是,忠勇侯的案子与招远的案子虽然一脉相承,却该分而论之,忠勇侯只是在前一役贪功冒进,对大绥还是忠诚的,招远却是实实在在的叛变。
裴阑回京以后,今上确实重审了招远的案子,也为此案当中牺牲的云洛平反昭。
平反的信物,还是程昶代云浠递上朝廷的,可是,当时昭元帝并未提及老忠勇侯半个字。
老忠勇侯的案子,至今还悬着呢。
“你确定你当时听你父亲说的是,当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不是云洛云将军是冤枉的?”
罗姝点点头:“确定。”像是不明白程昶为何有此一问,又添了句,“我父亲当时说的是忠勇侯,云洛哥哥并未袭爵,忠勇侯不是他。”
程昶沉默下来。
照罗姝这么说,云浠一家子,非但云洛冤枉,连云舒广也是冤枉的?
也就是说,当年云舒广受太子殿下保举出征后,并没有贪功冒进,他与数万将士战死牺牲,实则别有原因?
可是,这些事云浠不知,朝廷不知,甚至连今上都不知道,为何罗复尤区区一个枢密院直学士会知道?
程昶一念及此,脑中灵光一现。
是了,枢密院。
枢密院掌天下兵马大权,而罗复尤的职位,掌的是枢密军政文书,今年年初,他刚升任此职位不久,难不成是从文书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当年若不是老忠勇侯贪功冒进,惨胜战死,太子殿下也不会一病不起,今上就更不会迁怒云洛,让他作为招远的副将出征。
换言之,如果能证明老忠勇侯是冤枉的,那么,云氏一门就可以彻底平反了。
程昶的思绪到了这里,一时竟忘了要为自己谋划,忘了自己此来囚牢,其实是想从罗姝口中套出那位“贵人”的身份。
他追问:“你父亲怎么会知道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他可是有什么证据?”
罗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想了想道,“我只是年初在白云寺,无意间听父亲提及的。”
“白云寺?”
罗姝点点头:“父亲初升任枢密院直学士时,为了整理军政文书,查漏补缺,曾去白云寺问过几个罪人的话,在那里住了一阵,今年的年关节,我们一家子就是在那里过的。”
罪人……
是了,古来有些难以定罪的囚犯、罪臣的家眷、乃至于先帝的后妃,因为不方便被关押进刑牢,通常会被安排去皇陵亦或皇家寺院软禁。
大绥的皇家寺院原本是明隐寺,可十余年前一桩血案,明隐寺渐渐荒弃不用,眼下白云寺充作皇家寺院,那里关押着罪人无怪。
程昶还待再问,忽听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身一看,来人是一名侍御史。
他大约也是来问案的,见程昶在,恭敬地候在囚室外。
程昶此行目的本就不纯,见来了旁人,不好再逼问罗姝。
何况,他想,关于老忠勇侯的冤情,罗姝大约已招认得差不多了。回头让人仔细查查白云寺那里关押着什么人,等过几天上白云寺求平安符了,提来问一问就是。
至于要谋害自己的那位“贵人”,等从白云寺回来,再来问罗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