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鼻息绵长平缓,是真的活着。
云浠慢慢收回手。
她张了张口,分明有许多话想问,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胸腹中像是涨了潮,慢慢水满,溢过她的心肺,喉管,把她所有的言语堵在了喉间。
她是欢喜的,但并不多兴奋意外,不知为何,她一直有种直觉,觉得他还活着,会活着。
纵然她在断崖边找到了自己送给他的平安符,知道他落了崖,纵然整个金陵都觉得三公子没了,连琮亲王府也将开始操办白事,她就是这么笃信着。
云浠不知道这种直觉从何而来,就像她从前,有那么几瞬觉得他并不是这世间人一样。
程烨唤了两声:“三公子。”见程昶毫无反应,问四丫他爹,“他怎么不醒?请大夫看过吗?”
四丫她爹摇头,说:“之前在白云湖岸边捡到他时,他就一直睡着,后来我们把他带来船上,喂水喂食都喂得进去,就是不醒,船上倒是有个懂些医的为他瞧过,说他脉搏有力,除了右胳膊上的伤,身子看着康健,没什么毛病。”
程烨一听程昶右胳膊上有伤,掀开被衾来看了看,伤是外伤,大约是被利刃划的,眼下早已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从腰囊里取出一小锭银子交给四丫他爹,说:“劳烦你,去这附近请最好的大夫来为他看诊,无论多晚,务必请来。”
四丫她爹应了,见程烨一身官服已然十分不凡,然他对待榻上之人居然恭敬有加,不由好奇道:“这位官爷,敢问这位贵人竟是哪家官户人家的公子不成?”
程烨想了想,倒也没瞒着程昶身份,说:“不是官户,他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四丫她爹愣了愣,一时竟没闹明白三公子是个身份,拿着程烨给的银子走到屋门口,才骤然想起程烨方才,仿佛提了个什么“亲王府”?
百姓对天家事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亲王。
这位“三公子”是那位亲王的儿子,那岂不就是……小王爷?
四丫她爹一个踉跄,险些在门槛上栽下去。
四丫她爹往屋内看一眼,这个时节出海,收获通常不大,然而自从捡到屋内那位睡着的贵人后,他们一村人捕下的鱼直要赶上春夏,村里的男人都当这是贵人带来的福气,打算过几日再带上他出海一趟,哪知今日他阿娘竟带着官爷寻贵人来了。
四丫她爹心有余悸地想,没想到竟是亲王府的小王爷,这么看来,还好他娘带了官爷找过来,否则,也不知私藏王爷是个什么罪。
不多时,孙海平与张大虎听闻找到程昶的消息,也挤进屋里来了。
他们守在榻前,一叠声“三公子”,“小王爷”地轮着唤,但程昶就是不醒。
四丫她娘送了几盏灯火进来,屋中比先时敞亮了不少,云浠此刻已有些缓过来了,她默不作声地在塌边的长椅上坐了,看着程昶。
三公子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两月下来,人竟只瘦了一点,脸色虽然苍白,却不算全无血色,眉心舒展平缓,看着当真很康健,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又取了水,舀了一勺,给他喂去,果然如四丫她爹所说,水也是喂得进的。
云浠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
她略作沉吟,三公子此番遭遇不测,是遇到了歹人,他右臂上的刀伤就是最好的佐证。
那位要伤他的“贵人”权势滔天,若是得知他还活着,必然会再下手,因此她哪怕要带三公子回京,也不能冒然上路,即便加上程烨的人马,他们统共也不过二十余人,而东海渔村地处偏僻,路上一旦遇上意外,求援不及。
没过多久,四丫他爹带着临村的大夫回来了,大夫已知道程昶的身份,不敢怠慢,仔细为他把了脉,活动了他的四肢筋骨,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费解道:“贵公子脉象沉稳有力,气色尚好,四肢百骸无损,头颅亦不见外伤,按说该是十分康健,眼下虽是昏迷,却无昏迷虚乏之态,反而像只睡着。”
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兴许是草民医术不精,叫官爷们笑话,但草民实在看不出贵公子有何异状,这样吧,草民为他开些宁神静气的药,服过后,若三日后贵公子还不能醒,官爷们只能另请高明了。”
程烨谢过,得了大夫的药方,让手下一人跟着他去抓药。
云浠见屋中不相干人均已撤走,对程烨道:“烦请小郡王明日一早回京里一趟,把寻到三公子的消息直接禀明今上与琮亲王殿下。”
程烨一愣:“你与三公子不一起回?”
云浠摇了摇头:“我怕路上有意外。”
她这么说,程烨就反应过来了。
程昶既是被人所害,只要他还活着,要加害他的人必然不会死心,为今之计,只有迅速回京一趟,当着群臣的面,把他在东海渔村的消息禀明今上,让今上直接派殿前司的人来接,如此,即便有歹人想要动手,碍于有禁军在,也须缓一缓了。
程烨于是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看云浠眉间忧色未褪,想了想,拾起搁在一旁桌上的剑,说:“不等明日一早了,我今晚就连夜出发,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把三公子的近况禀明今上,必然不会出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让大家久等啦,下一章更新前,给本章前排150个两分评发红包~
明天见!(明天一定会见的=3=,我也很想快点写到三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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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章
程烨把手下都留在了渔村, 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往金陵而去。
是夜,四丫家并不宽敞, 容不下太多人借宿, 好在军中人风餐露宿惯了,在地上铺张草席便能睡, 四丫她爹在相邻几户渔家里借了间屋,把程烨的手下领了过去。
程昶这里,独留了云浠, 田泗柯勇,还有张孙二人。
云浠初寻到程昶,生怕再出意外,执意要亲自守夜。经此两月,孙海平与张大虎对云浠已十分敬重, 她说一, 他们绝不提二。
四丫她娘为云浠找来一张竹席, 铺在塌边,让她累了打个盹,但云浠却担心在竹席上睡踏实了, 程昶有动静不能及时听见,婉拒了四丫她娘的好意, 抱着剑, 坐在塌边的椅凳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忽然“吱嘎”一声响。
云浠睁开眼,见田泗端着一碗鱼粥进屋, 说:“云校尉,用、用点儿粥吧。您、您、您奔波了一日,什么都——没吃呢。”
云浠略一点头,把剑往一旁的桌上搁了,接过碗,舀了一勺鱼粥送入口中。
粥味甘美,云浠三下五除二吃完,问田泗:“四丫她娘做的?”
田泗道:“对,她——熬了一大、大锅,给小郡王,手、手下的兵爷,也送过去了。”
云浠想了想,从腰囊里取出一小锭银子给田泗:“我们在此借宿,已是很麻烦四丫一家了,渔村的人清贫,谋生不易,你帮我把这银子给四丫她娘,就说是我们对她救回三公子的答谢。”
田泗摆手:“不、不用了。我、我已经,给她了。”
云浠愣了愣:“你给了?”
田泗挠了挠头,笑道:“望安中了,中了举人后,得了赏钱,家里的日、日子宽裕很多。我、我有,银子。”
望安是田泽的字。
云浠道:“那也不能你给,你和柯勇本就是来帮我的,我还没谢你们,怎么好叫你们既出钱又出力。”
说着,就要把手里的银子塞给田泗。
田泗仍是推拒不收,说:“真、真不用。”他顿了一下,道:“侯府,侯府待我,和望安,有恩。”
当年田泗入京兆府后,因为长得太秀气,又口吃,衙门里的人大都看不起他,只有云浠愿意让他跟着办差,后来田泽要考科举,笔纸书墨昂贵,也是云浠常从侯府拿了给他。
云浠心道,这算什么恩,举手之劳罢了。
她又要塞银子,田泗却道:“云、云校尉,我有桩事,想麻烦您。”
“您眼下,升了校尉,不、不在京兆府了,我、我一个人,不习惯,能不能,过去跟着您,在您手下当差,我心里,心里踏实。”
云浠一愣,问:“怎么,我走了以后,有人欺负你了?”
“也不是。”田泗道,“就是、就是——”
他话未说完,一旁的榻上忽地传来一阵呛咳。
云浠蓦地转头看去,只见程昶双眉紧蹙,额间冷汗涔涔,双手抓牢被衾,仿佛十分痛苦难受的模样。
云浠步去塌边,唤:“三公子?三公子!”
然而程昶仍在昏睡之中,双目紧闭,对她的呼喊恍若未闻。
云浠对田泗道:“快,把之前那个大夫请过来!”
话音没落,田泗已然推门出去。
不一会儿,大夫就过来了,见程昶呼吸急促,呛咳不断,愣道:“这……这该不是被犯了魇症吧?”随即为他把脉,少倾,摇摇头,喃喃道,“不像,脉象比之前更稳了……”
云浠没听明白,问:“大夫,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夫道:“回校尉大人的话,寻常魇症,多是由体虚引起,体虚气乏,则多梦易惊。草民观小王爷之态,状似魇症,然闻其脉搏,竟比白日里更沉稳有力,乃康复苏醒之兆。此等异状,草民行医多年,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云浠略微松了口气:“也就是说,三公子他现在尚且平安?”
“正是。”大夫点头,见程昶仍旧呼吸急促,冷汗不褪,卸下药箱说,“罢了,草民在此多留一阵,待——”
“像是醒了!”
正是这时,守在一旁的孙海平叫喊出声。
云浠蓦地移目看去,只见程昶长睫轻颤,须臾,紧闭的双目微微隙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像是视无所见,眸中有华光溢出,瞬间又陷入无尽的黑。
云浠再次步去榻边,急唤:“三公子?”
然而程昶已然把眼合上,再度沉入昏睡之中了。
他的呛咳之状略有缓解,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但众人都不能放心。
云浠让大夫为程昶抓了静心宁神的药,亲自熬了,喂他服下,孙海平担心他冷汗过身,受凉染上风寒,打水为他擦过身子,换上干净衣衫。
折腾一宿,待到稍微能歇上一刻时,天已亮了。
张大虎对云浠道:“云校尉,您辛苦了一夜,去隔壁屋睡会儿吧,我守着小王爷就成,有什么是我叫您。”
云浠略一思索,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扛着,点头应了声:“好。”洗漱完,便过去四丫那屋歇着了。
睡了没一会儿,忽听屋外有人说话,隐约提及自己。
云浠心里有事,睡得很浅,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就醒了过来,她推门出屋,屋外站着的除了柯勇,竟还有一名禁军。
云浠原还奇怪怎么程烨这么快就把禁军请来了,没成想这禁军竟是来找她的。
“云校尉,今上招回忠勇侯旧部的圣旨发去塞北后,塞北有数十名老忠勇侯的得力部下不愿等到明年开春起行,想今秋就往京里走,今上已准了,命我等与塞北回函前,把这数十人的名录拿给校尉大人您过目。”
当年云舒广的得力部下究竟有谁,云浠心中大概有数。
她点了点头:“名录呢?拿给我吧。”
禁军为难道:“因校尉大人出来寻三公子了,在下等不知您的去向,而名录只有一份,在下等只好把它寄放到最近的县衙,分头出来找您。眼下恐怕要劳烦校尉跟在下去县衙一趟。”说到这里,似想起什么,拱手拜道,“哦,险些忘了恭喜云校尉找到三公子,又立一功!”
最近的县衙据此来回大概要大半日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