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孙海平十分无言地看了张大虎一眼,转而将满脸厉色收了,十分恭敬地向程昶献计道:“不过小王爷,这芝麻官纵使可恶,但这大半夜的要将这么多人撵走,凭的折腾,照小的说,不如您就罚他们跪一个晚上,或者一人赏十个板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程昶听出孙海平的意思,他是在提醒他,这么兴师动众的将人撵走,回京后,琮亲王一定会过问。到时该怎么交代?
可他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对看不惯的事物一向是冷处理,他尊重个体,跪一夜、打板子这样有损身心的事他做不出来,秉承眼不见为净的原则,让他们走才是他规则范围内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程昶正思量,就听云浠道:“三公子,不然您便只罚刘府尹一人好了,随行这些官差其实并没有错处,这一路护您回京,他们也算尽心。”
程昶看云浠一眼,她都这么说了,他再执意撵人,就没劲了。
于是点头道:“好。”
刘府尹看程昶已然松动,忙自请认罚道:“三公子大人有大量,下官今夜回帐后,必定将功德经抄上十遍,再写请罪文书一封,于明晨交予三公子手上。不日后回京,亦不敢领受朝廷封赏分毫。”
言罢,跟程昶磕了一个头,虾着腰起身,退下了。
刘府尹一离开,一旁几名禁军称方才官差们听是要走,已拔营准备起行了,眼下要重新扎营,他们要过去看看,于是也告退了。
孙海平掀起眼皮觑了觑程昶,又觑了觑云浠,忽然捂住小腹,叫唤道:“哎哟,今夜不知怎么了,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恐怕是吃坏了。哎哟不行了,小的得上茅房。”
说着,一把拽了张大虎,就要拉着他走。
张大虎莫名其妙道:“不是,你上茅房你拉我干嘛,我要陪小王爷回驿站去——”话未说完,却被孙海平一把夺了手里的风灯。
孙海平回头几步,将风灯塞进云浠手里,哈着腰道:“云校尉,麻烦您。”回头将张大虎一并拉着走了。
方才还吵嚷的营地一下安静下来,周遭不是没人,但有也只是几个守营的官兵,站得远远的。
云浠垂眸立在原地,想起刘府尹方才那些话,不知说什么好。
她倒不至于误会三公子对她有什么别样心思,她只是没想到,原来三公子还是跟以往一样,是有那么一些看重她的。
既然这样,他近日为何与她疏离了呢?
程昶看云浠双手交握在风灯的提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声道:“把风灯给我,我来拿吧。”
云浠愣了一下,继而应了声:“是。”待将风灯交到程昶手上,又茫然了片刻,才又拱手道:“三公子,卑职护送您回驿站。”
程昶道:“好。”
驿站离这里有一截距离,程昶提灯照亮,云浠就拿剑排开道旁的荒草。
荒草有的矮,有的高,长得杂杂蔓蔓,再往远处看,除了驿站前的两只灯笼,荒野里的点点营火,便只余穹霄上一轮敞亮的月了。
白日里那些荒山枯枝全都融在了夜色里,变得混淆不清,看不见萧条,哪怕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多冷,反而要借着身旁风灯的寸许光,品出一点温暖来。
云浠的心神这会儿已经缓下来了,她赔礼道:“劳烦三公子,今日因我假称病,特地回了驿站,还耽搁了行程。”
程昶看她一眼,没提这个,却说:“我还没来得及多谢你,尽心尽力寻我,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金陵。”
其实他不是故意不和她及时道谢的。
在常人眼里,他只是失踪了两月,可只有他知道,他在这一段日子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一命双轨,死而复生。
他在濒临绝境时回到二十一世纪,又在濒临绝境时回来。
两次生死,游梭在时空罅隙,他至今都觉得难以理解与接受。
“不是我。”云浠道,“是三公子的品行好,所以吉人自有天相,否则任凭卑职怎么找,都是找不到三公子的。”
她抿了抿唇,又道:“且再说,当时朝廷刚封了卑职做校尉,卑职也不能白领着朝廷俸禄不做实事,三公子是皇家中人,将来的王府世子,找寻三公子乃卑职的职责所在,三公子不必谢。”
她原先是盼望着程昶不要误以为她来找他,是为了给朝廷立功,眼下又巴不得他能误会才好。
因她更担心他勘破自己的心思,又与她疏远了。
云浠道:“且卑职还听说,三公子之所以会失踪,是为了查卑职父亲的案子。”
云浠说完这话,原以为程昶不会接腔,毕竟他早已与她说了,让她不必再为他的事费心。
没想到程昶却点头道:“是。”
他略想了想:“当时我去刑部的囚牢问罗姝的话,是她告诉我你父亲忠勇侯当年是被冤枉的。后来我着人去查,正好查到能证明你父亲有冤的人被关在白云寺的清风院里。处暑祭天那日,我去清风院问证,问到一半已觉出端倪,当时虽想着要逃,但那个‘贵人’早在四周设伏,跟着我的四个武卫为了保护我,都……”
程昶顿了顿,“我一路被追到崖边,随后……就落了崖。”
其实说是落崖也不尽然。
那是黄昏逢魔时的异象,暝气升腾,残阳如血,一泓湖波化为铺天盖地的浓雾,引着他坠往未知。
依稀中他记得他看到了蝴蝶,就像一场庄周梦。
云浠道:“是我大意了,明明知道罗姝有诡,还让三公子一人去问她话。我该跟今上请命在京城多留一两日,陪三公子一起去见她的。”
“不怪你。且我觉得虽然罗姝有诡,几回与‘贵人’报信的人,未必就是她。”程昶道。
他回想了一下当日见罗姝的情形,有些记不清了,所幸当日有录事把他的问话记录在案,回去翻一下卷宗即可,续道,“等回金陵后,我将一应事端理一理,有了头绪,就和你相商。”
云浠一愣,顿住脚步,看向程昶:“三公子还愿意让下官帮着您一起查这案子吗?”
夜很静,风灯的光描摹出他浸在山月里的清颜玉骨。
她又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道:“卑职还以为您不愿了。”
程昶道:“我已想过了,那个‘贵人’既然利用你父亲忠勇侯的案子来诱伏我,想必已经知道你牵涉在这案子里,既然这样,索性你我一起追查下去,早一日查出根底,我们也好安心。就是要多麻烦你。”
云浠连忙摇头,笑道:“不麻烦,卑职愿意为三公子效劳。”
程昶看到她笑,不由也笑了,说话间,二人已到了驿站,他道:“回屋吧,早点休息。”
云浠又摇头:“不了,卑职再过去营地那边看一眼,咱们离金陵已不远了,这两日小郡王就要带着殿前司的人马赶来汇合,听说琮亲王殿下与王妃殿下也随行。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卑职担心跟着刘府尹的官差不安分,过去看一眼,再把路上的事物安排妥当,也不至于叫这么一大队人马在琮亲王与王妃殿下失了分寸。”
她说罢,跟程昶挥挥手,步履轻快地便往营地那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半没收住,所幸把后半截一块儿写了,更得有点晚,让大家久等了。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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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章
殿前司的人马脚程很快, 两日后,程昶一行人刚走到夫子亭, 程烨便带着一列禁军簇拥着琮亲王的车驾等候在此了。
此前琮亲王妃得知程昶失踪, 伤心大病过一场,眼下病虽好了, 身子还是虚的,见了程昶,险些哭晕过去, 拉过他的手瞧了又瞧,还似在梦中。
到了夫子亭,金陵便近了。
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回京当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魏然煊赫的禁军开道, 每行一步, 连马蹄声都是齐整的。
金陵城的老百姓闲来无事, 都出来瞧热闹,只见十六骑的近卫后头,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悠悠驶过, 不期然来了一阵风,将云雾绡做的车帘掀起来一角, 露出车厢里, 三公子安静的侧颜。
道旁一行人顿时被攫去了呼吸。
上回三公子落水,醒来后便比以往更俊了些,而今他失踪归来, 看着怎么像是比落水那次还要俊了?
就说方才的侧颜,山月作眉,寒星作眸,骨相之美连天底下最心灵手巧的匠人都雕琢不出十之一二,不知道的,还当是琮亲王府请了哪路神仙回来。
一路虽是禁军护行,却并不回宫,而是先将三公子送到了琮亲王府——听说今上特赐了恩典,让程昶在王府稍作歇息,等晚些时候,再进宫赴接风宴。
这个所谓的接风宴是皇家的家宴,吃宴的统不过昭元帝与几个后妃皇子,再就是琮亲王一家。
当年昭元帝继位后,这一辈的兄弟陆续殁了,要不就是住得远,呆在封地偶尔上一封请安折子,三年五载不带回一次京的;召回来的譬如南安王这样的,都是旁支,与昭元帝这一脉不亲不说,有的早已降了等,大都只领着辅国将军的衔。
是以能够格与昭元帝吃家宴的,都是天底下极尽尊贵的人了。
从前程昶尝在金陵惹是生非,昭元帝并不见多偏宠他,至多就是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两人到底是亲叔侄,而今程昶转了性,又连番遭逢大难,昭元帝难免心疼,眼下太皇太后的寿辰已然近了,宫里宫外都忙得不可开交,昭元帝还分出神来派殿前司的人马去迎了程昶回京,又亲自在宫内为他设宴,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殊荣,落到文武百官眼里,竟觉得比起陵王郓王,今上还要更宠这个亲侄子些。
自从程烨带着禁军在夫子亭接了程昶,云浠这一路上便没什么事了。
她依旧缀在行队最末,待到了琮亲王府,府里的管家把他们一路护行的几个校尉统领请去偏厅吃了茶,再一人赠了一个茶包,她这一路便算功德圆满。
茶包接在手里一掂量,沉得很,琮亲王府的管家说是西域进宫的金丝儿茶,小礼罢了,不值什么。结果云浠出了王府将茶包拆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哪里是什么金丝儿茶,分明就是拿金丝挽成的茶匙子。
一应七八个校尉统领,一人得了一个。
只是,这样的礼搁在常人眼里虽贵重,对琮亲王府而言,确实不值一提。左右三公子是天家人,是今上的亲侄子太皇太后的眼珠子,回头宫里的恩旨下来,他们还要得赏,琮亲王府这个茶包,不过就是意思一下罢了。
云浠将金茶匙收好,仰头一看天阳,正是正午时分,她一路回到琮亲王府,问守在大门口的赵五:“阿嫂呢?”
赵五一看云浠,欣喜地唤了声:“大小姐!”说道,“少夫人一早得知大小姐您今日回金陵,便在正堂里等着了,大小姐您快去吧,少夫人怕是要等急了。”
云浠“嗳”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连行囊都来不及放,绕过照壁,便往正堂里去。
日光洒金似在正堂门口铺了三尺,云浠望见端坐在高案边,淡日疏烟般的身影,脚步不由慢下来。
她很久没见方芙兰了,自从哥哥去世,她去塞北为他收尸以后,她还没与方芙兰分开这么久过。
她很想她,却又有些怯,毕竟她当初一意孤行地去找程昶,丝毫没顾及阿嫂独留在府中,会否会为自己担心。
倒是方芙兰听到外头的动静,移目看来,先唤了声:“阿汀?”
她很快起身,快步走到门前,见了云浠,眼中的欢喜色简直要溢出来:“不是说一早就到金陵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云浠道:“琮亲王府请吃茶,我与随行的几个统领不敢辞,是吃过茶才回来的。”
方芙兰点点头。
她牵过云浠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看了看,大约是见她脸色看着尚好,笑了,随后上下将她一打量,又笑着责备:“半月前就入了冬,你穿着这么一身单衣,是不知冷么?”
然后拉着她进屋,从桌上端起一个瓷碗递给她:“把这参汤吃了。”
云浠应“好”,接过参汤一饮而尽,随后问:“阿嫂,你这阵子身子还好吗?”
方芙兰道:“你还知道要问我好是不好。”
她虽是这么说,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责备之意,或许起初是有的,后来看云浠走得久了,积攒在心间的担心,盼着她回来的渴望,便将那一丝微不足道的责备遮过去了。
眼下看着她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便也只顾着欣慰了。
方芙兰于是点头道:“我很好,终归按时辰吃着药,把身子将养着。”
她接过云浠的行囊,打开来帮她收拾,一面问:“我听说,后来是你找到的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