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云浠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难过的,她就是愤怒,是悲慨,她太难受了,喉咙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难吐难咽。
好不容易沉了口气,双眼一开一合,一滴泪便径自跌落,直直打在地上。
云浠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她抬起手臂去揩,刚伸到半空,便被人握住。
他的指间的清凉的,他把她拉近,拉入怀中,身上的气息也是冷冽的。
程昶唤了声:“阿汀。”
云浠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线条清冷的下颌。
她于是僵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
程昶沉默许久,问:“阿汀,你信我吗?”
不等她答,他说:“我不会让郓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为你讨回来。”
“英烈为国捐躯,在我的家乡,是该封功建碑,让后世铭记的。你父亲和你哥哥该得的清白,凭他是太子,是皇帝,都不能抹去。”
云浠听了这话,不由问:“三公子要怎么做?”
程昶望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夜,半晌,说:“暂等一等。”
二人还未等到一刻,出去打尖儿的卫玠急匆匆回来了,他两手空空,显见得是忘了给云浠和程昶捎饼,催促道:“赶紧走吧,殿前司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这个小院是他在明隐寺当差的时候闲来无事盖的,拿木栅栏围了一块地,搭了两个茅草屋,按理不该有人知道。
程昶道:“这几天有人跟踪我,我留意了一下,像是殿前司的人,应该是陛下派的。”
“有这回事?”卫玠一愣:“那你今早过来,是怎么把他们甩开的?”
程昶看他一眼:“我没甩开。”
卫玠觉得自己没听明白,说:“你没甩开?你没甩开,那他们跟着过来,不就知道我带着你俩上明隐寺了么?”
程昶道:“嗯,知道。”
卫玠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问:“不是,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把他们引过来的?”
程昶道:“我查到郓王私自调用忠勇侯的屯粮,找不到证据,没法往下查。正好明隐寺这里有证人,把殿前司的人引过来,由他们把证人带进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去金銮殿上,跟陛下讨个明令,这样才能去户部取证。”
昭元帝不是喜欢粉饰太平吗?反正无恶不作的人又不是他,他凭什么要帮他的宝贝儿子藏着掖着?把一切掀开来摆在明面上,才是最有效,最能切中要害的办法。
天下之大,并非皇帝一家之言,为人君者,更要顾及民心,顾及臣心。
何况昭元帝还是这么一个爱惜声名,爱做表面公正的帝王。
他励精图治了一生,临到末了,不会愿意把一辈子的盛名赔进去。
程昶不信把事情闹开,在铁证面前,他还能包庇郓王。
卫玠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殿前司那个宣稚有点愚忠,你把他引过来,他如果得了老狐狸的令,把那两个证人私下处置了怎么办?反正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会。”程昶道,“今天是正月十六,各衙署开朝第一日,多的是往来值勤的,归德将军的动向,宫里各个部衙的大臣都瞧在眼里,他来明隐寺解决一两个证人容易,但他不可能解决掉我,再说了——”
程昶道:“你和你的皇城司不也在这儿么。”
卫玠觉得自己要疯:“你玩儿这么大,事先怎么不跟老子说一声?!”
他又道:“你俩玩儿吧,老子不奉陪了!”
言罢,掉头就走。
走到小院外,忽然顿住,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蹲下身,叹了口气:“唉,老子被你坑死了……”
下一刻,一列禁卫举着火把进了小院,宣稚越众而出,拱手道:“三公子,卫大人,云校尉,陛下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两章合一,今晚更这么多,再多没有了,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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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章
回程的马车走得慢, 到了绥宫,已近天明时分了。
正月十七, 开朝的第二日, 一应政务步上正轨,廷议上多的是要事相商, 加之日前岭南一带有乱,昭元帝特地把早朝提前了一个时辰。
宣稚带程昶三人入得宫内,见金銮殿廷议已始, 便道:“请三公子、卫大人、云校尉在偏殿暂候,待早朝散了,在下再为三位通禀。”
程昶道:“归德将军不必麻烦,我有要事要奏请陛下,这就去金銮殿面圣。”
宣稚愣了愣, 直觉应该拦着程昶, 可是, 便是不提程昶小王爷的身份,单他四品侍御史的衔,足有资格去廷议议政了。
宣稚于是点了一下头, 看了殿外的内侍官一眼。内侍官会意,入内通禀, 不一会儿出来, 道:“三公子,陛下有请。”
金銮殿上的文武官分列左右两侧,枢密使姚杭山禀完岭南之乱, 见程昶进殿,退去右首。
程昶撩袍,跪地请罪道:“臣昨晚不顾陛下禁令,擅闯了明隐寺,请陛下降罪。”
昭元帝自然知道程昶为何要闯明隐寺,倘要降罪,就要问明事由,他不愿问,是以道:“无妨,你起身吧。”
程昶谢过,站起身,却并不退去一旁,他续着方才的话头道:“禀陛下,臣之所以闯明隐寺,乃是因为六年前塞北一役。”
“年关前后,臣整理卷宗,无意中发现六年前,塞北一役或有内情。臣起初只是怀疑,辗转打听,终于在明隐寺里找到两名证人,证实当年忠勇侯苦战而亡,与郓王殿下赈灾淮北有关。”
此言出,满殿俱惊。
当年淮北大旱,灾民数以万计,救灾的粮食久日不至,暴民四起,当地官府连夜上报朝廷,然而满朝文武,谁也不敢接这烫手的山芋。
昭元帝急得几宿睡不着觉,到末了,竟是没甚政绩的郓王主动请缨,把这桩谁也办不好的差事办好了。
那时朝廷不是没有异声,但塞北刚死了万余将士,谁也不愿在这个关头去触昭元帝霉头。
以至于后来招远叛变、宣威战死、太子薨逝,军务政务一度乱成一锅粥,更无人有暇去理会郓王是怎么赈的灾了。
而今郓王妃有孕,昭元帝属意郓王为太子,明里暗里只差一道册封的恩旨了,琮亲王府的三公子竟挑在这个当口,弹劾起未来的储君了。
“三公子这话从何说起?”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大员越众而出。
程昶定眼认了认,此人乃吏部侍郎,年前郓王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上书请立郓王为储的几位大臣里就有他。
“当年郓王殿下在淮北赈灾,忠勇侯在塞北统兵御敌,两地相隔千里,如何竟会扯上干系?”
程昶道:“相隔千里不假,但当时忠勇侯急用粮,郓王殿下也急用粮,两地都需粮草,自然就有关系了。”
“听明婴这话的意思,竟是在怀疑本王私下调用了本该发往塞北的屯粮?”郓王盯着程昶,悠悠道。
他步去殿中,朝上一拱手:“父皇明鉴,当年淮北大旱,儿臣赈灾所用的粮草,朝廷的载录上记得清清楚楚,一为当地官府开仓放粮;二为淮南、淮西、江南一带富商所捐赠;三为朝廷急征南方各地粮草,发往淮北。诚然当时运粮发粮的路线不佳,这是因为大旱导致暴民四起,为了使粮草平安送达淮北,有时不得不选择绕道而行。
“明婴初任侍御史不过一月,便是尽阅当年卷宗,又能找到几分因果缘由?本王知你蒙受父皇看重,急于为朝廷建功,但你总不能仅凭着一星半点的‘莫须有’,就给本王扣上私调兵粮这么大一顶帽子,把本王赈灾之苦劳尽数抹杀吧?”
他一拂袖,朝昭元帝深深一揖:“父皇,儿臣当年赴淮北赈灾,看灾民苦状,感同身受,几欲怆然涕下。所募集的每一颗粮,都是儿臣日夜不寐辛苦筹得的,儿臣问心无愧!”
“你真的问心无愧吗?”程昶道,“就像你说的,当时淮北有暴民,你运粮的时候,为了避免暴民拦路哄抢,不得不选择绕道。可是你绕道,至多也就在附近的山里、乡镇绕一绕罢了,为什么竟然会绕到西北,甚至北境去?”
郓王一愣:“什么西北,北境?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
程昶道:“朝廷粮食的用途各有不同,你赈灾用的粮,除了富商捐的,大部分都是官粮;塞北忠勇侯打仗所用的粮,是边境屯兵时期的屯粮。这些年西北与北境没有战事,边疆将士耕耘所产的粮食,大部分都发往塞北。你说你没有私自调粮,那么你的运粮路线,为什么会途经西北?”
郓王道:“本王方才已说得很明白了,本王所调的粮食,除了当地官府捐赠的,大都来自江南、淮南与淮西,本王从未从西北与北境一带调过粮。”
程昶道:“长途运粮,途经的驿站数以千计。你可以修改运粮的路线,但你不能修改运粮所经过的驿站数目,否则会与当地官府统计的数目不相符。也因此,你修改运粮路线时,选择以避开暴民为借口,在同一个地方反复绕行,经过同一个驿站两次甚至三次之多,可是上千个驿站,你总会疏漏几个,那几个我查了,正是在西北附近。你运粮路线不合理就不提了,话说回来,你说你运粮要绕开暴民,这我理解,但据我所知,你当时前去赈灾,枢密院发了五千军卫给你,加上当地官府还有许多官兵,合在一起,还治不住暴民?”
“你或许想说暴民也是民,不过是因为大旱才落草为寇,你不想伤他们,但当时灾情紧急,数万灾民等着粮草救命,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楚?你为避暴民绕行以至粮草延至,岂不是本末倒置?”
“其实事实恰恰相反。”程昶看着郓王,说道,“你初到淮北,立功心切,没有勘查好路线与当地情况就急于调粮,并且催促各方加快运粮,结果从江南、淮西运送的一大批粮在路上遭到暴民哄抢。
“好好的粮被你弄没了,淮北等着救济的数万灾民怎么办?你心知闯了祸,慌于弥补,便求助于枢密院姚大人。当时恰逢忠勇侯也要用粮,西北与北境的屯粮即将发往塞北,你二人于是合谋,推说是驿使路上耽搁,将忠勇侯求掉兵粮的急函压下,暗改了运粮路线,私自调换了屯粮与官粮,以至忠勇侯久等不来兵粮,只好速战速决,追出关外。”
“陛下——”程昶言罢,姚杭山越众一步伏地跪下,恳切道,“塞北将士戍边辛苦,臣从来体恤他们,历来但凡忠勇侯求粮,臣从未敢有一日耽搁,三公子此言空口无凭,纯属妄断妄测,这样的事,臣绝没有做过,绝没有做过啊!”
“我是没有什么切实的凭证。”程昶道。
“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从西北运粮,文书上可以作假,但粮草所经的驿站做不了假,倘若你们真的问心无愧,沿着千余个驿站问过去,问问驿丞,问问当地官兵,六年前究竟有无大批粮草自这里经过,发往淮北,一切自当一目了然,你们敢吗?”
“边境屯粮,每年到底有多少收成,枢密院、户部都有记录,且其产出数目,与各地的官粮必不相同。你们鱼目混珠,私自换粮,或许可以改一年的数字,但你们不可能把之前每一年的数目逐一改过,只要从户部调出黄冊,两厢一做对比,算一算经年下来各方产出的平均数,其中端倪必然自现,你们敢吗?”
“况且,”程昶一顿,“我虽没有实证,辗转打听,得知当年忠勇侯牺牲后,故太子殿下怀疑其死因,遣人赴塞北细查,得知竟是你暗中调走屯粮,盛怒之下,以至病发而亡,此事当时伺候在故太子殿下身边的两名侍婢均可作证。这二人昨日被我从明隐寺带了出来,眼下就候在宫门外,我这就恳请陛下将他们传来金銮殿上对峙,你们敢吗?!”
郓王本以为程昶不学无术,便是这大半年来转了心性,可他终究不熟悉文书,难以钻研,便是花足一月翻阅卷宗,哪能找到什么端倪?未料他专注又细致,非但把卷宗阅尽,还能比照着大绥地志,把他运粮路线的不合理处一一找出,从千余驿站里辨出西北的那几个。他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学了算术,连户部最繁杂的钱粮账册该怎么算,算过后又该怎么剖析,都了如指掌。
直到现在,郓王终于慌了神。
赈灾是朝政大事,这样大的案子,他哪怕身为皇子,有姚杭山相帮,也不可能手眼通天,把纰漏藏得严严实实,倘有心要查,何愁找不着证据?
当年只因朝政军政太乱,故太子又急病难愈,一众朝臣不愿火上浇油,才让他糊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