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放英
范玉薇在上海居住过很多年,名声非常响亮, 各方面都邀请她去表演、讲座、吃饭,还有一些老友邀她见面。
白天的时候, 范玉薇就把盛慕槐带在身边, 让她多增长见识, 到了下午就直接用车把她送到天蟾舞台。
这样在上海待了十几天,等离开的时候,盛慕槐已经把上海当时知名的咖啡厅、餐厅、商场都去了个遍,因为陪范玉薇逛街还收获了旗袍三条连衣裙两件,都是不容拒绝的那种。这或许就是大佬的宠爱吧。
等回到首都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下旬了。
范玉薇让盛慕槐先安心上学,不要落下戏校的功课。拜师宴定在十二月底,由李韵笙来当“引荐人”。之所以时间那么迟,一是因为要择良辰吉日, 又要配合两位校长和其他戏曲界知名人士的时间,而起拜师仪式有一套流程,需要好好操办准备;二来范玉薇想让盛慕槐的家人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来京。
一般来说,拜师仪式并不要求徒弟的家人到场, 范玉薇后来知道盛慕槐没有父母,只有一个身体不大好的爷爷以后,也说她家长辈能不能来, 谁来都随她。
盛慕槐心里知道,爷爷是绝不会想参加这个旧人云集的拜师宴的,如果自己透露出一点这方面的需求,只会让爷爷心里更为难和不好受。
于是她在给爷爷写信的时候只简略提了提拜师宴的时间,然后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在上海的生活,说范玉薇有多好,让爷爷不要担心。
没想到爷爷给她的回信里却说,拜师仪式是件大事,总要有个见证。自己虽然不能来,但请于学鹏以长辈的身份来参加拜师宴,感谢范玉薇。这样也让师父觉得他们礼数周全。
爷爷总是全身心替她考虑打算,盛慕槐将爷爷的信整齐地收在一个匣子里,抱着匣子想。
***
回到首都戏校,盛慕槐最担心的就是周青蓉。俞雁那么狼狈地离开了天津,等她回来以后会不会把气都撒在周青蓉身上,会不会一直欺负她?
没想到再见到周青蓉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个宿舍,而且是自己一人一间。
盛慕槐跟着她走进了新宿舍,这是一个十分窄小的屋子,只能容纳一张床,地板凹凸不平,墙壁斑驳脱落,长了青苔,隐隐能闻到霉味。
盛慕槐皱眉问:“怎么就换到这里了?是不是俞雁回来之后找你麻烦了?”
周青蓉笑着说:“俞雁现在就像只斗败的鸡,看到谁都想啄一口。我是被她们挤兑了一阵,后来我去求宿管阿姨,她就让我单独一个人住了。”
周青蓉说得云淡风轻,其实那几天她特意在经过宿管房门的时候故意激怒宿舍的人,让她们嘲讽她,特别是俞雁,她不知道是心理失衡了还是怎么,说话是越来越没有遮掩,有个时候宿舍里其他人都受不了她。
这样操作了几天,估计宿管阿姨都听熟了她们的声音,周青蓉才趁着宿舍的人去洗澡,到水房里打了一桶水,全部浇到自己床上,然后去澡堂,穿着衣服把自己浑身淋湿。
然后她一边哭一边跑到宿管那里求情,求她给自己换宿舍,不要什么好的地方,那间一直空着的窄小杂物房就可以。
宿管阿姨是个热心肠的大妈,哪里看得小女孩被欺负得这么惨,带着周青蓉就去她的宿舍,看到她的床、被子、枕头全湿了,当场就把宿舍里其他人骂了一顿,然后给周青蓉换到了这间小房里。
“这里挺好的,再也没人看着我管着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青蓉躺倒在床上,还把盛慕槐给拉下来。两人看着脱皮的天花板,周青蓉问:“槐槐,站在舞台中心是什么感觉?”
“好像忘记下面有那么多人了,只管要演好。” 盛慕槐说。
“你演戏一向忘我,我就做不到。我就希望台下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给我叫好。” 周青蓉说。她现在好像已经不羡慕盛慕槐能登台了。京剧太难出头了,台下十年功,台上连一分钟可能都没有。明明这个世界还有更大的舞台。
“槐槐,上海是什么样子的?”
盛慕槐于是给她描述,南京路长什么样子,黄浦江有多浩荡,外滩的西洋建筑,衣着摩登的女郎,和脸差不多大的灌汤包……
周青蓉心驰神往。刚搬来的时候她满足于自己这个单独的小住所,可两三天后,周围的一切又越发显得陈旧的可厌。
她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的,她确定。
***
因为盛慕槐低调的缘故,刚回学校的时候,没有几个人知道范玉薇要把她收为弟子。
回来后,俞敏对她的态度就格外差。
不过想想也明白,堂妹被校长从天津赶了回来,她自己的面子上肯定也过不去。她和俞雁的性格挺像,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种。
这天早上,盛慕槐例行教三个武旦小姐姐跷功。她们经过这几个月练习,已经适应了踩跷的节奏,现在开始踩跷练第一出武戏《打焦赞》。
“我先来示范一遍。” 盛慕槐说:“你们看好我的脚步。”
盛慕槐手拿一柄折扇,自己念锣鼓经,做杨排风上场的动作。
“你们看,走完圆场之后这个云步很关键,是亮点。两脚一定要跟的紧,要快,手上甩鞭稍,脚、手的节奏都要在锣鼓点里。”
三个武旦听得很认真,盛慕槐示范一遍以后,她们就跟着做一遍,然后盛慕槐再帮她们纠正一些动作。
练着练着她们忘记了时间,比平常还多练了十几分钟。
忽然,门打开了。俞敏出现在了门外。
“老师好。” 大家停下来跟老师问好。
俞敏说:“这是我们花旦组的练功房,你们三个出去。”
柳青青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盛慕槐,但是在首都戏校,老师的权威是受到绝对尊重的,所以三人只能出去了。
就只剩下盛慕槐和俞敏还留在房间内,盛慕槐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离早功开始还有十分钟。
“我开学的第一天是不是说过,不要搞花头,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我的课堂上来?” 俞敏横眉冷目地问。
“俞老师,现在还没到上课时间。” 盛慕槐提醒她。而且是裴谷芙老师让她教学的,不信俞敏不知道。
“行,你说得有理。” 俞敏冷笑:“你既然那么喜欢踩跷,那从今天起,你练早功和学戏的时候都一直踩跷,我不叫你下来你就不准下来。”
还有这种好事?盛慕槐一直都想加长练跷的时间,没想到这机会竟然送上门。
但她表面上当然要装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然后不得已答应:“好的,老师。”
俞敏冷笑一声,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没过多久,陆续有花旦班的同学走进排练厅,唐姣也来了。她看盛慕槐还踩着跷,惊讶地小声问:“怎么还踩着,班主任不是不让你练吗?”
“现在又不准我脱了。” 盛慕槐说。
“那怎么能成?你的脚还要不要啦?” 唐姣吃惊地说。她是看过柳青青在宿舍里贴膏药时脚上的惨状的,有次好奇她也求盛慕槐给她绑过跷,结果还没站两分钟就不行了,立刻就把跷取了下来。练功还是大脚片子舒服。
“没事,我早都习惯了。” 盛慕槐无所谓地说。
“盛慕槐唐姣,你们还在讲什么悄悄话?” 俞敏手上的戒方一拍,大家立刻都噤声了。
“盛慕槐唐姣,你们两今天站在前面带头练。大家一起监督,看她们动作有什么不规范的地方。”
唐姣冲盛慕槐吐吐舌头,两人一起站在到了队伍前面。
俞敏把戒尺踹在怀里,盯着盛慕槐。她就不信踩在这么两片小木板上,盛慕槐的动作还能没有个错漏。
可是还真没有,盛慕槐每个腿都踢得标准极了,木头脚尖正在脑门上。
踢完正腿是旁腿,盛慕槐脚刚上去,俞敏的戒尺就狠狠抽在她大腿的嫩肉上。
嘶——盛慕槐腿一紧,但咬牙没发出声音,腿悬在空中。
“对,腿不要放下来。” 俞敏捏着戒尺站在盛慕槐身边,“我们看看盛慕槐能坚持多久。”
盛慕槐腿只能一直举着,稍微降下来一点俞敏就照着腿给一戒尺。她力道掌握的很好,又专门挑既痛且不会留痕迹的地方,所有同学都看出来了,俞敏就是要整盛慕槐。
盛慕槐腿和脚趾都酸的不行了,俞敏才冷冷地说:“放下来吧。”
等到了拿大顶的时候,俞敏说:“盛慕槐同学这次在天津上海巡演,都说她武功在花旦里是一流的。既然一流就要有一流的标准。”
她的眼睛在教室里扫了一遍,正看见角落里堆着几块砖头,拿出其中两块,将它们横向立起来:“盛慕槐,你撑着这两块砖头拿大顶,给同学们展示一下你的武功,也给大家做个榜样。”
砖头竖立着,留给人的受力点很小,也很难保持平衡,这要求倒立人有极好的腰腹核心力量。
说实话,盛慕槐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
她走上前,手握住砖头试了一次,失败了;又试了第二次,劲头过了没立住;第三次,砖头歪倒,她险些砸到旁边的同学。
俞敏说:“看来你功夫是还不到家啊,如果不到家就别争着出风头……”
话还没有说完,盛慕槐又再试了一次,这次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用的劲恰到好处,竟然撑着砖头,身体直直地在空中稳住了。
“好厉害。” 几个花旦同学小声说。
俞敏咬牙,她看着旁边的学生说:“你们在这里呆看干什么?还不赶紧练功?”
同学们连忙排好队,手撑地也拿起大顶来。
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大家的脑部开始充血,手也开始发抖,已经有几个人下来了。俞敏说:“下来干什么?给我上去,今天都给我练够三十分钟再说。”
于是有人倒下又上去,上去又倒下,但三十分钟没到,不能停。
盛慕槐的手臂连带着手下的砖头都开始颤抖,但她知道如果她翻下去,再想倒立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一直咬牙坚持。
终于,最后一分钟到了,她把腿放下来,眼睛都黑了几秒,手掌上也出现了两道深深地红印。
俞敏看了她一眼,终于决定暂时放过她。
盛慕槐就这样踩着跷上完了上午的花旦课,比起拿大顶来,这项活动可轻松多了。
谁知道俞敏看她踩了那么久跷,竟然跟没事人一样,又开始找茬,非说她一个地方身段唱腔不对。
盛慕槐按照俞敏的要求改了几次也没能让她满意,最后俞敏冷笑着说:“盛慕槐,我看你是出去做了几天主演就找不着北了,连老师教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了是吧?这里那么多同学,谁也没像你一样冥顽不灵。下午文化课你别上了,踩着你的跷到操场上去跑20圈,跑完了到我办公室报道!”
盛慕槐咬牙,没有当场反驳。
等下了课以后,关心她的同学围上了说:“慕槐,这可怎么办啊?俞敏要是以后一直给你穿小鞋,那就不好办了。”
盛慕槐说:“等文化课的时候,你们帮我给老师请个假,就说我被俞敏弄到操场上罚跑了。然后麻烦你们告诉认识的不上文化课的同学,叫大家那个时间段都到操场上来看我。”
既然俞敏要闹,那就闹大,让全校同学加老师都来做个见证。等范、李两位校长到校了,让他们来评判。
盛慕槐还真不怕踩跷跑二十圈,毕竟当年她可是踩着跷跟着驴车走路去乡下戏台唱戏的。
等到下午,盛慕槐就绑着跷来到了操场上。
周围已经有二三十个来围观的同学了,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看跷,都想看盛慕槐穿着这个到底能跑多久。
盛慕槐和认识的熟人打了个招呼,在操场上跑起来,因为她的跷太稀奇,原本在操场上练功的学生和路过的一些人也都被吸引了过来,里面不乏戏校的老师。
盛慕槐埋头跑,一下就跑了将近十圈,但是仍旧面不改色,连气似乎也没喘。
戏校的一个文场老师说:“这是哪里来的孩子,这么好的跷功我怎么以前没听过?”
“是花旦组的新生,听说考核的时候就是踩跷来的,三十周年巡演的时候被范校长从后台找来救场,接替原来的主演演了二十多场《白蛇传》。” 一个消息比较灵通的校工说。
“原来她就是盛慕槐啊,这样看也就是个瘦弱的小姑娘。” 其实盛慕槐的大名大家都听说过了。
讨论声中,盛慕槐已经跑完了十五圈,她甚至加快了速度。
“这是在干什么?” 范玉薇的声音在年轻的文场老师背后响起,他一回头看到是校长,赶紧打招呼。
范玉薇本来在外面开会,不能来学校的,但是首都人民艺术剧院这周六重演老舍先生的经典话剧《茶馆》,她拿到四张票,就想带上盛慕槐一起去看。
戏曲演员不能够把眼光只放在戏曲上,也应该广泛的欣赏其他的艺术形式,比如话剧、歌剧、电影、芭蕾舞等等,从这些艺术形式里吸收营养。这是她要教给盛慕槐的第一堂课。
再说她要不是喜欢看电影,又怎么能认识现在的先生呢。
“校长,一个学生被罚踩跷绕操场跑圈,她已经跑了快二十圈了。” 文场老师说。
踩跷,跑二十圈?范玉薇是从李韵笙那里得知盛慕槐跷功了得,纵观整个学校的学生,能有这样功底的也就只有盛慕槐了吧?难道被罚的是她?
范玉薇想到了俞雁当初说的话,脸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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