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在场众人里,章孝恭父子只欲杀永穆帝而后快,对此不以为意;顾玄翎身在皇家姻亲之外,即便觉得父子反目着实可悲,亦不动声色;章皇后与永穆帝早已无半点夫妻情分,只冷嗤了声;章太后久经风浪,最重权势,对此也置若罔闻。
相较之下,周令渊毕竟年轻。
且他自幼顺风顺水,即便有斩除政敌的手段,却不曾真正杀人见血过,哪怕有了承担弑父之罪的准备,被赵恪那双眼睛盯着,心里也是一颤——赵恪年事颇高,与永穆帝年龄相近,这些年伴随君侧,深知帝心,即便身份低微,眼里仍藏有壮阔波澜。
夜风寒凉,年轻的太子哑然未语,只握紧双拳。
旁边章皇后低声道:“别忘了朗州的事。”
周令渊当然没忘。
彼时他被盛煜挟持囚禁,在昏暗密室里关了许多日夜,孤立无援。自幼优渥尊贵,那是他生平从未尝过的苦头,其中艰难煎熬,绝非外人所能得知。而回京后,章太后却告诉他,指使盛煜囚禁他的,是亲生父亲。
永穆帝曾拿他的性命威胁太后,迫章家退让。
若当时章家不肯听从,他此刻会身在何处?
周令渊盯着那扇半敞的窗,眼神渐而阴鸷冷漠,片刻后,端然跪地。
“儿臣既已来了殿前,就没打算回头。若父皇肯逊位,往后定能安享太上皇之尊荣,儿臣必会孝顺恭谨,承先帝遗志和父皇雄心,营出清平盛世。若父皇不肯,儿臣已无半分退路,也不愿后退,唯有自保!”
他有意抬高了声音,声音坚定而森冷。
所谓自保,自然是要你死我亡。
夜风将他的声音送入窗中,音色是永穆帝所熟悉的,那其中的寒意与决然,却令他忍不住心底发寒。他与周令渊一样,生来便是太子,享尽尊荣,亦曾被章氏蛊惑笼络。不同的是,他选了站在先帝身旁,这么多年守拙藏锋,一步步经营,是为雄心壮志,也是为全先帝遗志。
而周令渊,却选了屈从章氏。
堂堂太子之身,国之储君,明知后宫干政肆无忌惮,章氏国之贼蠹野心勃勃,却仍无视他的数次告诫教诲,仍与章氏沆瀣一气,打着与虎谋皮的主意。
这般懦弱姿态,即便得了这皇位,将来如何震慑章家?
不过是形如傀儡,任人拿捏罢了!
永穆帝起身,缓缓踱步至窗扇四五步外,隔着窗户,看到殿外火把映照得通明,周令渊冠服贵重,跪在冷硬地砖上,清秀的脸上尽是冰寒阴冷。
而他的母亲,他的妻子,就在其身后。
原该是至亲之人,却合谋取他的性命。
永穆帝哂笑,命守在窗畔的玄镜司护卫关上窗扇,而后给门口的盛闻天和薛敬递个眼神。
两人拱手,仗剑而出。
……
麟德殿外,章太后眉目威冷。
夜风吹动衣袍,她站得笔直端然,气势比跪地的周令渊更盛,瞧见门扇推开时,还当是永穆帝不再当缩头乌龟,肯出来露面了,谁知火把映照下,出来的竟是两个盔甲俱全的武将?薛敬便罢,旁边那人……
她的眸色骤然收紧。
盛闻天?他怎会在这里?
那一瞬,章太后的脑海里轰然一声,直觉今晚情势有异。而殿门外的盛闻天手执利剑,越过护在殿前的千牛卫,剑锋抬起时,指向她身侧的顾玄翎,“顾将军身受皇恩,却为逆贼所惑,擅自闯宫。玄镜司此刻已包围顾府,连同你在邓州的岳母,跟章家联络的私宅都有人查办,若此刻弃暗投明,还可免你附逆之罪。”
说着,袖中甩出一物,径直掷向他怀中。
顾玄翎面沉如水,却在瞧见那东西时神情微动。
那是他岳母用过的东西,玄镜司既已取了此物,显然是早就察觉他跟章家藏之极深的往来,不动声色却有所防备!亦可见盛闻天所谓包围顾府的言辞,并非虚言。
这状况着实令他震动。
旁边章孝恭见盛闻天露面时便知永穆帝这老狐狸使计诓他,哪会再坐视顾玄翎动摇?不容分说,铮然拔剑道:“少跟我磨嘴皮子,众将士,给我杀!”说着,径直挥剑扑向盛闻天。
身后众将士原就是一路冲杀过来,见状亦纷纷拔刀。
顾玄翎便是想退,也没可能了。
遂拔剑冲杀,被薛敬拦住。
龙武军中多是精锐,千牛卫身负御前守卫之责,身手亦非等闲。两边交了手,刀兵相见,震动前朝。
永穆帝立于殿内,脸色沉寒。
争杀无可避免,最后半丝不忍也在周令渊的决然言辞中彻底断裂。顾玄翎的叛变既已在预料之中,外围的龙武军那里,永穆帝早已布置了旁人应对。先前疏忽而不堪一击的神策军此刻也该重整盔甲,阻断了章氏后援。
剩下的,便是瓮中捉鳖,看谁手腕硬了。
他回过头,看向岿然而立的盛煜。
君臣齐心谋划了这场引蛇出洞的宫变,如今章氏入彀,麟德殿前青砖染血,只差打破章氏最后的幻想。而盛煜自始至终,都是那把直逼章氏命门的利剑,果决而勇武,所向披靡。永穆帝取了悬在壁上的长剑,亲自交到盛煜手里。
“生擒太子,活着就行。”
盛煜郑重捧了剑,与赵峻一道出殿。
殿外火把熊熊,争杀中有人放箭,悉被殿门窗扇挡住,不曾伤及殿内被卢璘和玄镜司众人护着的永穆帝。殿前的空地上,寿安宫和蓬莱殿的侍卫团团围着章氏姑侄和周令渊,年迈的章太后不掩戾气,背靠军将似胜券在握。
盛煜站在暗处哂笑。
后宫的侍卫不值一提,周令渊跟前唯一得力的,唯有沙场出身的章绩。
这也不难对付。
赵峻冲杀过去时,章绩认出这位玄镜司副统领,不敢掉以轻心,径直拔剑相迎。这空隙足以盛煜出手——冰冷的铠甲映照火光,他从暗处行[なつめ獨]至廊下,在章氏父子反应过来之前,骤然腾身而起,扑向周令渊。
龙武军与千牛卫混战,章孝恭父子和顾玄翎皆被缠斗,难以脱身来救。
侍卫们哪是盛煜的敌手?
男人如鹰鹫扑来,迅疾如风,靠近周令渊的侍卫未及出手,便被盛煜闯入,剑锋寒芒挥洒间,惨嚎声几乎同时响起。周令渊甚至没来得及往后躲,便觉一团黑影罩到跟前,肋骨被利剑刺穿,剧烈的疼痛令他不自觉地蜷缩。
盛煜趁他躬身,径直钳住他后领。
这番扑杀只在转瞬之间,章氏众人救援不及,周令渊剧痛中无力反抗,被盛煜拖向殿门。后面章太后原以为是趁机突袭,哪料盛煜竟也会藏在此处?下意识伸手去拉周令渊,被盛煜一脚踢开。
老迈的身体后仰,被章皇后险险扶住。
盛煜回眸,阴鸷的目光看向那老妇。
他出生时就险些死在这毒妇手里,母亲更是命丧她手,仇深似海。时至今日,这毒妇竟还将手伸到了盛府,欲取祖母性命,便是蛇蝎心肠亦没这样狠毒!永穆帝就算深憎章氏,也不可能诛杀生母,盛煜却对她恨之入骨。
这是唯一的机会。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龙武军一名小将不敌千牛卫,长剑被震得脱手飞出时,盛煜猛然提着周令渊腾空而起,左脚踩在那人身上借力,右脚径直踢向半空的剑柄。长剑被这强劲的力道踢出声铮鸣,寒光径直扑向章太后胸口。
在侍卫援救之前,又狠又准地刺入心室。
身后传来章皇后的惊呼,盛煜将周令渊摔在殿门前,站稳了回头,就见章太后倒在皇后怀里,身体被长剑洞穿,剧痛之下,手脚近乎痉挛。
第117章 完胜
盛煜的出现和章太后的死, 着实令章孝恭父子措手不及。
而若周令渊落入永穆帝手里, 这场宫变就大势已去!
要么救太子,要么取敌将首级,没有别的选择。
章孝恭惊怒之下,再也顾不得其他,径直扑向殿门。这一下方寸微乱,原本凶悍细密的攻势顿时有了裂隙, 盛闻天的身手本就与他不分伯仲, 方才打得势均力敌, 此刻对方露出破绽,那把剑看准时机, 当即刺向他后心。
长剑卷风携雷, 隐有破空之音。
章孝恭久经沙场, 受伤无数,浑然不顾背后门户大开,拼命前冲。见盛煜死守在周令渊跟前,一时间很难夺回手里,顿时生出围魏救赵的心思,飞脚踹开殿门, 欲闯入其中斩杀皇帝。威猛的身影如狼似虎,才要闯殿,迎面却有利箭射出,直扑面门。
铁箭森然,直奔要害。
章孝恭被迫躲闪, 被盛闻天掷出的重剑刺入后背心。
殿内,卢璘守在永穆帝身侧,门口严阵以待的数位玄镜司高手趁机发难,悍然出手。四个人围拢过来,如一道锋芒逼人的剑网,章孝恭打死都没想到永穆帝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麟德殿里藏了玄镜司的人,骤然陷入腹背受敌、无从突破的境地,心里一凉,只能往旁躲闪。
这间隙里,盛煜提起周令渊,扔入殿内。
周令渊腰肋重伤,哪能是盛煜的对手,被人当麻袋似的提来扔去,后背撞上冰凉的金砖,剧痛钻心。才刚翻身爬起,便有把剑逼向脖颈,迫他就范,而长垂的明黄帐幔内,隔着十余步的距离,永穆帝端坐在案后,静静看着他,目光沉如山岳。
周令渊眼底猩红,被盯得后背冰凉。
殿外争杀未停,情势却已在掌握之中。
盛煜带着玄镜司出手,于受伤的章孝恭而言,便如千钧压来,势力悬殊。混战中顾玄翎数次命人增援,龙武军那边却毫无反应,反倒是薛敬的神武军闻讯而至,封住宫门后,与千牛卫合力剿杀闯宫之人。
激战中血流满地,火光凄红。
麟德殿的殿门始终紧闭,永穆帝在里面纹丝未动,章孝恭父子和章绩却难敌玄镜司的围剿,重伤被捕。顾玄翎见大势已去,自知毫无生路,束手就擒。余下东宫卫率、麟德殿和寿安宫的侍卫,或死或降,不值一提。
乌压压的逼宫人群或战死,或跪地。
最后,只剩章皇后孤零零蹲在血泊里,怀里抱着早已重伤气绝的章太后。
周遭是骇人的血腥气,夜风寒凉刺骨。她满怀杀意而来,笃定今夜永穆帝毫无防备有机可趁,往后她亦能入姑姑般稳坐权位之巅,却眼睁睁看着靠山被杀,儿子被擒,自知再无生路,此刻神情早已僵冷,再不复往日的雍容端贵。
盛煜缓步上前,看向那张令他深为憎恶的脸。
取她的性命其实易如反掌。
永穆帝忍辱负重这些年,对旧事恨之入骨,夫妻间的情分早就荡然无存,绝不会对她有半点怜悯。没了太后这座靠山和章氏爪牙,此刻的章皇后实如丧家之犬,就算还有定国公这么个手握重兵的亲兄弟,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在宫里只能任人宰割。
但若就这样杀死,实在太便宜她!
盛煜神情阴鸷目光锋锐,缓缓抬起剑尖,居高临下地指在章皇后面门。
“拿下。”
赵峻应命蹲身,将章太后的身体扯到旁边,缚住章氏后按着跪在殿前。
逆贼既败,剩下的事便是清扫战场。
这种事自有盛闻天和薛敬处理。
盛煜瞥了眼齐刷刷跪着的章氏三人,章孝恭虽身受重伤,却最不老实。出身武将之家,坐拥百年积攒的家族基业,他自幼跋扈骄横,甚至没太将永穆帝放在眼里。然而短短数月之间,却从身份尊荣、手握重兵的国公跌成狱中罪臣,时至今日,就连筹谋许久的宫变都功败垂成!
三番四次,都是栽在盛煜这狗贼手里!
今晚若非盛煜带玄镜司埋伏在殿里,他本可以杀了永穆帝,扶周令渊上位!甚至就连顾玄翎麾下的龙武军都被人阻断,这样隐秘的棋子,除了玄镜司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察觉!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在狱中杀了这狗贼!
一招之差,成败殊异!
唾手可得的荣宠权势轰然崩塌,意识到先前的君臣离心都是盛煜故意设的圈套,令他轻率冒进时,那种恼怒愤恨可想而知。
章孝恭怒瞪双目,恨不得活吞了盛煜。
盛煜横眉冷眼,只勾唇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