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她坐在椅中,盯着魏鸾写。
魏鸾则咬着笔头,黛眉紧锁,甚至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其实不怕写家书,毕竟临走前特地叮嘱过门房与管事,不必理会章家送来的任何东西,而章家又摸不到盛煜的行踪,这封信绝不可能送到盛煜手里。但过于镇定未免令对方起疑,她年纪尚弱,为了至亲孤身犯险,此刻勇气褪去,害怕才是对的。
遂咬唇抖笔,装着竭力镇定的姿态,废了五六稿,才将家书写好。
外头已天色昏暗,暮色四合。
窦氏颇满意地收好家书,又剪了段指甲封入信中,命人转告曲园,今晚只是指甲,明晨便是手指,明晚轮到手,若三日不至,便送项上人头。章念桐既背了行刺的罪名,章家绝不怕将其坐实。
这些话窦氏是在窗下吩咐的,清晰传入屋内。
自然是威胁魏鸾。
魏鸾亦听进去了这些话,将初入别苑时的淡然姿态换成忧心忡忡。
是夜,魏鸾食不下咽,被锁在偏房。
窦氏为出章念桐丢了太子妃之位的恶气,也不肯让魏鸾安生,命人拿铁链将魏鸾双脚锁住,又取绳索反捆双手,绑在床柱上。这待遇虽在预料之中,但麻绳捆住细弱手腕时,仍勒得魏鸾生疼。
她也不敢多反抗,可怜巴巴地沉默坐着。
……
夜愈来愈深,周遭渐渐安静。
魏鸾没敢吃章家给的晚饭,腹中颇感饥饿,不过身在敌营精神紧绷,倒没觉得困。听到外面响动渐停,仆妇安排完上夜的人手,各自回房睡觉后,魏鸾终于松了口气,被紧紧捆着在背后的手探向衣袖,摸出一片极细薄锋利的刀片。
这是卢珣给她的,拿极薄的银丝编成薄袋,藏在素白衣袖里,极不起眼。
这姿势她也在南朱阁练习了好多遍。
此刻屋里没人,门口唯有上夜的仆妇,刀片将绳索割开大半,悄无声息。
魏鸾缓了缓,只等四更时分才轻声唤人。
这屋子离章太夫人养病的屋舍极近,周遭有护卫巡查,亦有侍女值夜。只因此刻夜深人静,且此处是别苑的腹地,值夜的仆妇早已睡意昏沉。听她出声,门口值夜的仆妇未敢擅入,有位侍女入内询问缘故。
魏鸾认得那是窦氏的得力侍女,名叫宝桔。
她便蹙着眉头,轻声道:“宝桔姑娘,舅母是想让我这样坐上整晚吗?”
“碰上性子倔的人,都是这样磨脾气的。”
“那……”魏鸾浑身难受似的扭了扭身子,道:“我若此刻就写求救的书信,能稍稍松绑吗?”见宝桔面露迟疑,又叹气道:“不然整夜困顿,明天手僵着,写信未免太慢。终归是我选的路,没必要自讨苦吃。回头若能和解,我必重谢姑娘。”
说话间面露黯然。
宝桔在窦氏跟前颇有脸面,跟魏鸾不算陌生,知道她在公府里养得娇气,平生没吃过这种苦头。如今能熬半夜才开口服软,已是出乎意料了。且魏鸾早点服软写信求救,于窦氏而言,自是有益无害。
她生得健壮,对付两三个娇养的姑娘不在话下,自不将魏鸾放在眼里。
稍加思索,便去准备纸笔。
魏鸾趁着这时机,割断绳索后摸出细纸包着的药粉,待宝桔上前帮她解绳索时,瞅着她鼻子便扬过去。这是玄镜司制的,百多斤的壮汉都扛不住一小撮,魏鸾用了数倍的量,宝桔哪能抵抗得住?
在她昏迷摔倒前,魏鸾忙伸手扶住,而后就势让她躺在榻上。
开锁的东西,卢珣也曾教过她。
等闲牢狱的锁都不在话下,别苑里这种糊弄女眷的更是手到擒来。
只是魏鸾怕铁索磕碰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挪着,等双脚脱困,已是鼻尖冒汗。
庆幸的是她身份特殊,章家这手段又着实龌龊,窦氏不愿让下人知道太多,临走前曾吩咐仆妇值夜死守即可,屋里的事由她的亲信操持。是以屋内人仰马翻,外间昏昏欲睡的仆妇也不曾察觉。
魏鸾迅速脱下外衫,跟宝桔换了衣裳,匆匆改换发髻。
又将宝桔捆在床柱,脸朝内侧。
上下检看过,没太大破绽后,拿了封空的书信,推门而出。
廊下灯火昏黄,仆妇睁开困顿的眼皮。
魏鸾低着头,将那信扬了扬,迅速往窦氏的卧房方向走。另只手里却牢牢攥着药粉,以防被仆妇察觉后,迷倒逃生所用。不过此刻夜深灯昏,仆妇精神困顿,打死都想不到娇滴滴的公府千金能挣脱绳索铁链偷梁换柱,没看太细。
且魏鸾朝窦氏住处走,似事情紧急,她们更不敢盘问。
只往屋里瞧了眼,见“魏鸾”仍被捆在床柱,面朝里坐着,遂安心坐回原处。
……
魏鸾出了偏房后,便如逃生的贼,提心吊胆。
宝桔的这身侍女衣裳很管用,纵有人远远瞧见她,也不曾起疑。出了这片屋舍绵延的地方,就方便多了,她拼尽了全身的本事留意周遭动静,若碰见有人走来,尽量躲在暗处,或是绕行。
经过一处库房,有抬放东西的轻微声音传来。
魏鸾忙躲在暗处,边瞧那边情形,边想着如何悄无声息的绕开。
昏暗月光下,那边有七八个壮汉,抬的似是捆起来的铁器,偶尔露出没裹住的头尾,倒像是刀剑铁枪的模样。深夜里鬼鬼祟祟的,成捆成捆的藏入库房。
魏鸾直觉有古怪,暂且没敢多看,迅速绕开。
这别苑占地颇广,内里虽不算看得太紧,周遭定有严密布防——窦氏以她为饵,欲钓盛煜上钩,全幅心思用在设套上,精锐定在外围,出入盘查也极为严密。便是宝桔本人都未必能轻易深夜出去,何况她这假冒的?
好在章家豪奢,每处别苑都修得山水俱全,若无天然的湖池,便以人力开凿。挖好湖池沟渠后,引近处河流的活水出入,做别苑游赏之用。
魏鸾从前恰好去过那方小湖。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出活水的闸口,瞅着没人钻入水里,初夏冰凉的水漫过肌肤,冷得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轻轻抖了抖,往闸口处游过去,果然见那方铁铸的闸门已被人锯断,在她摸过去时,有只手伸过来,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臂。
“少夫人当心。”是卢珣的声音。
这个夜晚,他沿着上游的河水潜入此处,在冷水里泡了数个时辰。
魏鸾那颗悬着的心亦稍稍落回腔中。
卢珣之于她,便如盛煜的前哨,在这种危急时候能令她安心不少。
遂偷偷从水渠摸出去,临近外围院墙时,更是凝神屏息,轻手轻脚。为防游水被人察觉,魏鸾甚至还安排了幌子,但凡这边稍有异常,便闹出更大的动静引走注意,免得她再被抓回去。
所幸一切顺利。
待潜远些,卢珣拽着她一口气游出两里之外,魏鸾才拖着满身冰凉凉的水爬上岸边。
卢珣将她藏在茂密草丛,学了声鸟叫。
不多时,染冬迅速赶过来,将一件厚厚的毯子围在魏鸾肩上。
夜风凉飕飕的刮过来,魏鸾满头满脸都是河水,冷得直打颤。染冬索性让卢珣撑着毯子,她抱着魏鸾渡去暖意,又那干燥的软巾帮她擦头发,口中低声道:“少夫人放心,周围有人守着呢,咱们擦干了先骑马去主君的私宅,喝碗热热的姜汤。”
“姜姜姜汤不管用。”魏鸾冷得牙齿打颤。
染冬柔声安慰,“郎中也请好了,不会有事的。”
魏鸾倒不怕这个,毕竟就算受了风寒,吃几服药总能好,她这趟进别苑算是遂心如意,这会儿只是觉得饿。从后晌进别苑后,她怕窦氏弄鬼,别说吃东西,连口水都没敢多喝,撑到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遂颤着牙齿道:“有有有吃的吗?”
第67章 暖暖
染冬行事周全, 果真随身带了吃的——是怕魏鸾游水逃生消耗体力, 故用油纸包了糕点随身带着。这会儿听魏鸾说饿,忙将油纸包掏出来,一点点喂给魏鸾吃,只是手边没水喝,只能劝她慢点,别噎着。
等两块糕点吃完, 魏鸾总算精神了些。
因怕章家追来, 也没敢换湿漉冰凉的衣裳, 只套外衫挡寒,待随从牵来马匹, 便欲逃生。
谁知还没翻上马背, 身后忽有蹄声纷乱踏来。
卢珣微惊, 猜是章家的追兵,忙让染冬和随从们护送魏鸾先逃,他来断后。
追来的确实是章家人。
魏鸾逃走后,仆妇起初并未起疑,只安守本职看着偏房,昏昏欲睡。后来等了太久, 没见宝桔回来盯着,又不敢到窦氏那边打搅,便按着时辰入内去瞧,免得里头那位出事,她们担责任。
这一进去, 才发现床榻上昏睡的竟是宝桔!
仆妇见状大惊,忙告诉巡查的护卫。熟睡中的窦氏亦被惊醒,听闻魏鸾竟悄没声息地逃了,不敢置信,一面命人在府里搜查,一面亲自赶去偏房。瞧见昏沉如死的宝桔,得知她是栽倒在迷药手里,而绳索被利物割断,铁索被钥匙打开,总算明白过来,顿时勃然大怒。
看守的仆妇皆受杖责,别苑里却不见魏鸾的踪影。
窦氏问过周遭护卫,得知今夜无人出入。
后来是老练的护卫琢磨可能的逃生通道,到湖边去查,发现当初用来控水挡杂物的闸门被锯断,且痕迹极新。窦氏眼见煮熟的鸭子插翅飞走,她这番筹谋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大怒之下,当即将周遭布置的护卫尽数派出。
因魏鸾摸出别苑时费了不少功夫,过后游水颇慢,竟叫他们追了上来。
此刻,三十余名章家走狗疾驰而来,如狼似虎。
卢珣横刀立马,听见这阵势,面色骤变。
他并不惧敌人多寡,亦舍得性命与对方厮杀。但他的身后是少于交到他手里的少夫人,就算有染冬和几位曲园抽调的随从护着,她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之人。若换成是盛煜,这点追兵不足为惧,但魏鸾与盛煜不同,经不得半点风险。
上回云顶寺里他稍稍大意,便被盛煜骂得狗血淋头,如今追兵凶狠,更不敢冒险。
卢珣不可能孤身拦住这三十余人,但凡有人绕过他追上去,魏鸾性命危矣!
他再不迟疑,掏出鸣哨,迅速吹响。
——曲园的护卫不便轻易调动,近来玄镜司却没少在京畿布置人手,这些追兵皆是章家走狗,助纣为虐,肆意妄为,手上恶行累累,本就是玄镜司在追捕斩除的人。此刻他们倾巢而出,何不就地反击?
……
数里之外,盛煜此刻正在盯梢。
上回一夜突袭过后,章家在京城的臂膀被斩除大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树大根深的章家。这两日间章绩怒而反扑,盛煜亦未掉以轻心,今晚亲自出手,盯上了一队镇国公从庭州派来增援的章家死士。
这其中有条大鱼,若能活捉,用处不小,只是对方警觉,不肯露出头尾。
盛煜没打算冒险强冲,便耐心盯着。
直到远处的哨声隐约传来。
离得有点远,哨声被风吹得低徊,但盛煜耳力极佳,在静夜中仍听得分明。辨清鸣哨的音色后,更是脸色骤变——玄镜司主事以上皆配有鸣哨,以备紧急时呼救求援、调人围攻所用,卢璘与卢珣是他的贴身护卫,鸣哨稍有不同,盛煜听得久了,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卢璘就在他附近,这哨声自是出于卢珣。
他原该在曲园守护魏鸾,怎会在此游荡?
盛煜眉心陡跳,旁边的小主事凑近了低声道:“统领,似乎有人求援?”
“我去看看。”盛煜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