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后来永穆帝南巡, 带回了位姓乔的美人,妙龄韶华,姿仪出众。虽说章太后极力反对,连个体面的位分都不肯给乔氏,永穆帝却极偏爱于她。只是章家势大,边境不稳, 失地尚未收复,便连先帝都屡屡对章家退让,永穆帝的庇护偏爱也有限。
乔氏性子温柔沉静,自知不得太子妃和皇后的欢心,时常幽居不出。且她身份低微, 没资格出席宫宴,抛头露脸,除了东宫侍从和永穆帝的亲信,旁人亦不知有这号人物。便是时常出入东宫的魏夫人,也只见过她一回而已。
再后来,章皇后说乔氏有了身孕,瞒到快五个月才从那间偏殿传出消息。
章皇后原就苦闷的脸,自那之后愈来愈阴沉。
许是乔氏为保胎而刻意闭门躲避,许是章太后姑侄早有图谋,自那之后,魏夫人便再也没见过乔氏。即便散心,远远经过那座偏殿,也只能瞧见门扇紧闭,被永穆帝亲自点选的侍卫周密护着。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
永穆帝再怎么用心护着,到了乔氏分娩时,却仍得找引产嬷嬷和伺候的宫人。
那天夜晚,头回接产的东宫有些乱。
次日是个阴雨缠绵的天气,魏夫人如常去看望章皇后,那位说的第一句话,让魏夫人至今记忆犹新——“乔氏难产死了,生了个男胎,没活过昨晚。”轻描淡写的语气,面上不露半点情绪,仿佛对此事早有预料。
魏夫人却愣了许久。
自打乔氏怀孕后,章皇后每回见着她,都要念叨两句那个女人狐媚惑主,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魏夫人屡屡拿庶长子压不住嫡子,带着章氏血脉的孩子定能脱颖而出的说辞来劝说,却未料,一夜之间,那个女人会香消玉殒,销声匿迹。
那日,整个东宫都被靡靡阴雨笼罩,安静得可怕。
永穆帝称病数日,不事朝务。
等魏夫人再见到他时,哪怕时隔数日,永穆帝的眼睛里依旧布着血丝,阴沉沉的眼神十分骇人。也是在那时,魏夫人得知永穆帝称病期间,与章皇后数次大吵,险些拔剑相向;得知伺候乔氏的接生婆虽是永穆帝命亲信找的,却曾在月前受过章皇后的恩惠;得知那夜章太后曾亲自驾临东宫,威风狠厉。
那晚照料乔氏的侍女半数被处死,就连章皇后的陪嫁都被永穆帝亲手斩杀。
这些消息被封在东宫高墙内,外人无从得知。
魏夫人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所谓乔氏难产而死,母子俱亡,恐怕是后宫的手笔。
乔氏怀孕的事原就少有人知,在那之后,整个皇宫上下都被封口,便连知情的章家和几位亲贵都得了授意,不许再提那女人半个字。永穆帝将章皇后晾了整整三年,最后却仍得踏入她的寝居,有了太子周令渊。
那个阴沉雨夜的惨案就此淹没,被心照不宣地“忘记”。
然而此刻,魏夫人向魏鸾说起当年情由时,心里仍跟钝刀割肉似的,“当初我猜到这些内情,也曾向皇后求证,她并未否认。我知道后宫争宠比寻常人家惨烈百倍,却没想到她竟会真的公然下手,而皇上除了含恨晾着,并不能撼动太子妃分毫。那般情势下,连给心爱的人报仇都做不到。”
魏鸾咬唇,想起运筹帷幄、威仪端凝的永穆帝,想起盛煜冷厉寡言的模样。
心里像是被针刺着,隐隐作痛。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位乔氏当真可怜。”
“没有母族当靠山,仅凭男人的宠爱,终究没有自保之力。当初太子将对你的心意闹得满京城皆知,你唯有嫁入东宫这条路能走时,我也曾担心,怕往后你会遭这些挫折。好在皇上另行赐婚,盛煜竟然也敢迎娶——这京城内外,恐怕也就只有他敢跟太子抢人。”
他当然敢跟太子抢了。
不止抢人,还敢当面殴打,挟持软禁。
魏鸾先前还在奇怪盛煜为何行事如此嚣张,又偏执于私仇,而今许多困惑迎刃而解。
章皇后非但害死乔氏,还抹去痕迹,近乎杀人诛心。盛煜原该有着尊荣平顺的一生,却不得不背着外室子的名声,从最苦累的事情做起,一步步踏血而行——杀母之仇深藏心底,在这些年的磨砺中发酵,起分量绝非政敌之仇所能相比。
是以哪怕周骊音算得上他的妹妹,盛煜亦深藏芥蒂。
而至于挟持周令渊……
有永穆帝的授意,有迥异于旁人的身份,盛煜自是无所畏惧。
这些话,魏鸾当然不敢跟魏夫人说。
她只埋头琢磨,片刻后才道:“所以帝后之间,其实有深仇大恨。”
“是啊,只是皇上藏得太深,旁人瞧不出来罢了。”魏夫人抚着女儿的头发,轻叹道:“他如今对章家屡屡发难,是为朝堂长久之计,里头恐怕也掺杂了私仇。若不是被你的外公舅舅们胁迫,当初那位乔氏,原本不该丧命。”
毕竟那是太子深爱的女人。
却因外戚的强势,不得已打落牙齿和血吞。
跳出棋局再审视往事,魏夫人只觉心惊。
……
曲园里,盛煜在整夜的心烦意乱后,白日仍去衙署。
公事繁忙,关乎重大,足够令他冷静。
如是过了两夜,他终于在傍晚回府时抬步踏进了垂花门。
谁知到得北朱阁里,却见楼阁空空,魏鸾并不在里面。
盛煜扑了个空,问过仆妇,才知魏鸾前日去了敬国公府,将春嬷嬷和染冬都带去了,尚未归来。他近来闲暇时,所思虑的尽是盛明修和周骊音的事,一时未想起岳父魏峤的生辰,乍闻之下,还以为是魏鸾负气去了娘家,不由愣住。
仆妇见状,恭敬问道:“奴婢去请少夫人回来吗?”
“不必。”盛煜淡声说罢,转身走了。
到得晚间,西府那边传来消息,是长兄盛明诚抽空回府,还带了妻儿。他在京外为官,加之是衙署里的栋梁,每月顶多能抽空回来一趟。而盛煜时常在外奔波,能凑巧碰见长兄的次数少之又少,而今既撞见,自然要过去见见面。
阖府团聚用了晚饭,游氏好容易盼来儿子,忙将盛明诚一家三口带回去,秉烛说话。
盛闻天倒不急着叙话,见盛煜孤身而来,神情郁郁不似往常,便以有事商谈为由,带着他去了书房。到得那边,随手掩上门扇,指个古朴细雕的圈椅让盛煜坐着,自去倒了杯热水,口中道:“魏氏呢,怎么没来?”
刚坐稳的盛煜动作微顿,旋即淡声道:“有事。”
这态度着实敷衍,且眉目之间比刚才更阴郁了几分。
盛闻天不由皱了皱眉。
他虽是武将,能担负御前守卫之责,实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听着这近乎别扭的语气,便知事有蹊跷。
曲园里夫妻间的事,原本不该他这当公爹的过问,但盛煜那神情却着实让他担心——亲自教养出的儿子,性情如何,做父亲的极为清楚。寻常冷静决断,深藏情绪,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更色,如今这鬼样子,自是为后宅的事。
遂踱步过去,道:“吵架了?”
这话直戳要害,盛煜微诧抬眉。
盛闻天咧着嘴笑了笑,道:“毕竟是过来人,见微知著。旁的事愈难愈险,你便愈沉着冷静,犯不着挂在脸上。唯有这后宅的事,便是久经沙场的名将、运筹帷幄的相爷都莫可奈何,你还年轻呢。”
说着,金刀大马地坐在盛煜对面,“说说看,为何吵架?”
盛煜拧眉沉默。
盛闻天也不着急,拿着茶杯慢慢喝水,在两杯水见底后,终于等到了回答。
“明修留书后离开京城是去陪长宁公主,父亲可知情?”
盛闻天神情微肃,颔首道:“猜到了。”
“当时长宁公主到曲园辞别,原本已离开,明修跟她说完话后,却追了出去。我原以为,是她居中撮合,就……”说到此处,盛煜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在吵完架后,他静下心回想魏鸾的言辞,隐隐觉得当时或许是误会了。
此刻陈述缘故,也觉底气不足。
盛闻天却霎时明白过来,“你怪她撮合此事?”
见盛煜没否认,一拍大腿,连连叹气道:“你、你当真是榆木脑子!莫说这只是你以为,魏氏未必真的撮合,就算她真做了此事,你也不该跟她吵。二十好几的人,走南闯北过的桥比人小姑娘走的路还多,你哪能跟她置气!”
“魏氏才多大?跟明修和月容相仿的年纪,行事却老成有度,嫁过来后没出过半点差错。能将曲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是不易,你还想她事事周全,处处顺着你的心意?再说,她出阁前是魏峤夫妻俩捧着的掌上明珠,重话都未必受过,你跟她吵架?”
“去了趟庭州,脑袋被风吹坏了?”
劈头盖脸一顿指责,骂得盛煜都愣住了。
盛闻天知他自幼除了祖母疼爱外,跟女人打的交道少得可怜,冷厉杀伐后,更是磨出了副不解风情的铁石心肠。无奈之下,只能拿他并不多的经验指点道:“你脾气向来傲,谁都知道,但夫妻之间可不该这样相处。明日去敬国公府把人接回来,有话慢慢说,别再跟小姑娘摆脸子!”
话音落后,书房安静了很久。
盛煜保持着端坐在圈椅中的姿势,神情几番变幻,没反驳半个字,只垂目道:“好。”
第95章 赌气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时, 盛煜骑马出了曲园。
从曲园到敬国公府的这条路他已走过数次, 起初是陪魏鸾前往,上回离京赴朗州前也曾孤身而来,马蹄劲疾,急于见她。然而这回,盛煜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吵架后隔了两日,他确实很想将魏鸾揽回怀里, 哄她开心, 但毕竟这是他头次放低姿态求和, 有些生疏别扭。
且到岳家接负气的妻子回家,这种事他实在没经验, 更不知如何向魏峤夫妇解释。
盛煜碰见了大难题, 拧眉沉思。
马蹄踏过街市, 经过卖文房四宝的铺子时,盛煜亦终于想到合适的由头,豁然开朗。遂往铺中买了东西,到得敬国公府门前,翻身下马,昂然挺胸而入。
门房见是姑爷, 忙请入府中,一面派人去通禀。
敬国公府的临水敞厅里,魏鸾这会儿正坐在魏夫人旁边,慢慢咬着蜜饯,一双眼清澈如波, 落在堂姐魏清澜的身上。宽敞透气的厅里,槅扇皆被卸下,风从荷塘吹过来,带着清新香气。自魏老夫人始,至长房里五岁的小侄子,几乎聚了个齐全。
众人目光汇集之处,是刚刚回京的魏清澜。
她当初嫁往南边时意气风发,后来夫妻感情不洽,纠缠撕扯了许久。前阵子得魏峻夫妇允准,同夫家提了和离,将诸事交割清楚后,昨晚终于抵京。先前的黯然神伤皆成过往,魏峻夫妇因女儿婚事受挫而生的伤心也已过去,此刻阖家团聚,倒为魏清澜得脱苦海而松了口气。
魏清澜亦不见悲态,将途中带的各色特产小吃摆出来,闲闲叙话。
因魏峻兄弟都在,又说些在南边的见闻。
门房的通禀传到跟前,魏峤不好带着妻女尽数离开,便命人请盛煜过来。
少顷,凌于水面的栈道上,男人的身影健步而来。
他今日告了休沐,出门前特地对镜瞧过仪容,玉冠之下俊眉朗目,一身茶青色的锦衫磊落萧肃,腰间束着锦带,将宽肩瘦腰勾勒得极为显眼,亦衬得气度清举。常年习武奔波的人,身形时刻微微绷着,愈显得刚健威秀,姿容逸群。
满厅众人,不自觉地望了过去。
盛煜未料魏家阖府皆在,心中微诧,神情却仍沉稳如水,进厅后朝魏老夫人、魏峤夫妇和魏峻夫妇行礼过,目光往魏鸾脸上驻留片刻,而后状若不经意地瞟向对面的魏清澜——自幼练就的敏锐使然,进厅没多久,他便察觉这位姑娘在盯他。
与长辈们的含笑打量不同,此女的目光过于直白。
在他瞥过去的那瞬,却惊觉似的低头。
——应是意识到这样盯人十分不妥。
盛煜微不可察地皱眉,目光重落回魏鸾身上,语气熟稔而亲近,“诸位长辈都已见过,不知这位是?”他说着,往魏鸾身旁踱步过去,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跟那晚在北朱阁外冷脸质疑的态度判若两人。
魏鸾心里轻哼了声。
不过众目睽睽,她还是得给盛煜留脸面的,才要起身招呼回答,却见对面魏清澜含笑抬头道:“这位便是盛家妹夫吧?果真久闻不如一见,仪表不凡,气度过人。我是鸾鸾的堂姐,先前回京时,也曾见过的。”
盛煜对她没印象,只淡淡点头致意。
魏鸾跟这位堂姐自幼龃龉,即便时至今日,关系也算不上太亲近,倒没想到魏清澜和离归来,还能对盛煜摆出这般热情的态度。遂向盛煜道:“先前父亲蒙难,夫君送他回府的那日,堂姐也在厅中。”
——当时魏清澜婚事受挫,沮丧冷淡,跟盛煜连招呼都没打,只管逗弄小侄子。
魏鸾还以为她不曾留意,谁知道倒是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