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行事蛮横棒打鸳鸯的那种。
他鼻孔里哼了声,话音一拐,淡淡道:“届时再说。”
……
从京城到归州,快马驰骋只需三个日夜。
盛煜近来有意收敛玄镜司的声势,便留赵峻虞渊在京城镇守,只选个主事带人前往随州暗查与章念桐往来的那两人。他则带了卢珣兄弟俩,选几名曲园的护卫跟着,同魏鸾驰往归州,轻骑简装。
一路往南,两侧山川河流,秋林骄阳,倒是极好的景致。
魏鸾先前往返朗州时,都是谨慎小心,这回有盛煜亲自护送,胆气顿壮,沿途偶尔驻马赏玩,倒是令心绪开阔畅快了不少。赶到周骊音的住处附近,已是入夜,遂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暂且住下。
翌日清晨,特地换了身鲜妍衣裳,去寻好友。
周骊音的住处颇为隐蔽,藏在峰峦围住的一片山坳里,据先前寄来的书信所言,周遭有温泉湖泊,景致极好。且那是永穆帝的地盘,不远处有两个屯兵千余的折冲府,左右都尉皆是永穆帝亲自安排,从京城里派出去的,足可护卫周全。
因没想过魏鸾会来,信中也不曾提及山坳名字。
好在归州附近能屯兵的地方,盛煜心里有数,再按照山势地形打探,很快就有了眉目。
——据当地百姓所言,那地方叫枫阳谷,是周遭数百里最出名的灵秀山川。后来被朝廷征用,近处百姓被迁走不少。山谷周遭峰峦险峻秀丽,想要进谷,唯有最南边的一条路,那条路却是被官兵把持着的,寻常人无缘踏足。
夫妻俩寻到谷口时,果真被卫兵拦住。
盛煜早有预料,并未报出身份,只取了玄镜司的令牌,让卫兵请都尉来见。
晒着暖阳候了两炷香的功夫,都尉果真来了。
他既得永穆帝亲自托付,肩负守卫安危之责,对周骊音身边的事也知之不少,亦知道陪同公主前来的有位少年,是盛家的公子。而今盛煜亲自驾临,魏鸾跟周骊音的关系满京城无人不知,且持有周骊音的手书,哪还敢阻拦?
栅栏洞开放行,夫妻俩飞驰而入。
按着都尉说的方向走去,还没到周骊音住的庄院屋舍,迎面便是一方湖泊。
这湖水如泉似镜,清澈得不见半点杂色。
湖畔奇峰叠嶂,到了山脚却坡势稍缓,长满杂树。这时节枫叶红如丹霞,银杏稍转为干净的淡黄,亦有苍松翠柏,翠绿槐柳。种种颜色交织,倒影在湖面上,如同颜料泼散,天然的鬼斧神工,便是最灿烂绚丽的锦缎亦难比拟。
碧草青青的岸边,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弯腰戏水,裙衫半湿,少年则锦衫磊落,左摇右晃地躲避泼来的水花。
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亦听不到半点言语。
但远远望去,那场景如画卷天然。
盛煜微微一愣,不由收缰勒马。
第99章 情意
湖面风过, 荡起涟漪细纹。
盛煜策马矗立, 目光落在湖畔戏水的少年男女,明净秋阳下,只觉恣肆而畅意。仿佛世间纷扰皆被四周耸立入云的峭壁奇峰挡住,此间只剩明媚适意,自在欢快。盛明修这臭小子,便是对堂妹都常摆出不耐烦的臭脸, 此刻却颇有纵容之态。
那场面如一记铜锤, 轻轻敲在盛煜心上。
让他生出种很古怪的感觉。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两人在一起。
头回见着时, 是在曲园的霜云山房,他才从玄镜司的衙署归来, 因章家斩杀拔出了玄镜司的诸多暗桩, 而愤怒含恨。瞧见两人举止亲密, 甚至鬼鬼祟祟地当着他的面私相传递,怒气涌起时,径直叫走盛明修,将客人撇在厅中。过后,还跟魏鸾吵了一架。
再次碰见是在街市上,两人跟着时虚白去采买笔墨, 他再度揪走盛明修。
然而此刻,盛煜竟生迟疑。
心里不知为何,隐隐他不该闯入打搅。
否则便像是拿刀划破机上锦绣,拿笔涂污斑斓画卷,甚至焚琴煮鹤, 大煞风景。
这心思并未流露于神情,是以在旁边的魏鸾看来,盛煜这会儿脸庞微绷,面无表情,修长干净的手指紧紧握着缰绳,沉默寡言的姿态,着实令人忐忑。她有点怕盛煜待会行事过于强硬,闹得不愉快,便往他那边靠了靠,低声道:“夫君,夫君?”
“嗯?”盛煜终于回神。
魏鸾竭力摆出和善的神情,与他商议道:“我与长宁许久没见,这次贸然赶来,也未跟她打招呼。京城里帝后闹僵,父子反目,她夹在中间,因觉得难过才来此处散心,好容易能高兴些,待会见了面,别闹得太僵,好不好?”
艳艳秋光笼在她的脸庞,风拂动鬓边碎发。
黛眉之下,那双眼里喜悦与担忧交杂,说话时甚至轻轻咬了咬唇。
盛煜眉头微动,淡声道:“行。”
——似乎答应得勉为其难。
魏鸾得了他承诺,心里却松快许多,遂不再管他,夹动马腹径直往前奔去。马蹄溅起碧草下湿软的泥,宝珠璎珞般彩绣的裙角被风扬起,逆风疾驰时,脸上笑意愈来愈盛。
……
远处,周骊音原将目光锁在玉面少年身上,将冰凉清澈的湖水泼散,溅起层层水花。某个瞬间,她觉得周遭似乎不太对劲,心有所感似的,下意识往远处望过去,便见湖畔白沙碧草,有女子驰马靠近,衣衫飘摇如御风而来。
哪怕隔得远看不太清眉眼,周骊音仍一眼认出了来人。
她怀疑是看错,揉了揉眼睛。
冰凉的湖水沾在睫下,令视线有一瞬模糊,骑马的女子却愈来愈近,眉眼亦迅速清晰。
姣姿丽色,神采飞扬,通身漆黑的骏马之上,彩绣泥金的裙衫贵重惹眼,那张明艳的脸上漾满粲然笑意——竟是许久未见的魏鸾?巨大的欣喜几乎将周骊音吞没,她霍然站起身,因蹲得太久,眼前金星环绕,身子晃了晃。
盛明修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她手臂。
魏鸾已驰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口中欢喜道:“长宁!”
“鸾鸾!你怎么来啦!”周骊音三两步跑过去,激动之下,径直将魏鸾抱住,就地蹦了两下,然后稍退尺许,比了比个头,“裙子很漂亮!不过这阵子没怎么长高嘛,身子倒是圆润了点,脸上也长了点肉,让我捏捏。”说着话,径直抬手揩油。
魏鸾没躲,任由她揉脸,只将周骊音打量。
她比离开京城时瘦了,很轻易就能从身上脸上看出来。不过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先前的郁郁沉闷之气消失不见,代之以灿烂笑容,这会儿又蹦又跳的,全不顾公主的端庄沉静姿态,可见在这无拘无束的如画山谷里,渐渐卸了枷锁。
魏鸾稍觉欣慰,攥住她肆意捏脸的手指,道:“原以为是来修身养性的,谁知性子更野了。早知过得这样畅快,我也不用悬着颗心,怕你在外面吃苦,厚脸皮麻烦夫君带我南下。”说着话,含笑睇向身后。
盛煜缓缓纵马近前,如玉山巍巍。
秋景绚丽,他穿着蟹壳青的锦衣,冠下眉目峻整,在湖面投出依约倒影。
周骊音笑容微敛,低声道:“真是他带你来的?”
“不然我哪有胆子乱跑?碰见拦路的强盗土匪,谁招架得住。”
“染冬呢,没跟你来?”
“在客栈呢,怕泄露你的住处,就我和他来的。”魏鸾凑过去,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待盛煜翻身下马,到跟前端然行礼,便见周骊音虚抬手臂,笑吟吟道:“盛统领无需多礼,京城到归州相隔数百里,有劳你护着鸾鸾。”
“殿下客气。”盛煜淡声,竭力收敛着威冷气势,倒觉英姿清隽。
旁边盛明修小碎步挪到跟前。
他着实没想到魏鸾会来找周骊音,更没想到二哥居然也会来。
父兄的肃然告诫言犹在耳,当初在京城向周骊音辞别时,他也想过这般决定意味着什么。
只是彼时少女神情寥落,心绪愁苦,盛明修见惯了骄纵张扬的皇家小公主,瞧着憔悴低落的少女,心里针扎似的。身在盛家,有父兄引路,他当然猜得到皇室里的龌龊争斗,知道周骊音的痛苦处境,哪忍心看她孤独离开?
哪怕往后定会走向歧途,有缘无分,至少这段艰难孤单的路,他不愿留周骊音独自面对。
斟酌过后,盛明修毅然留书离京。
在枫阳谷的这阵子,陪伴开解周骊音之余,盛明修也会时常想起父兄。
推想父兄倘若猜到实情,会如何震怒。
推想他日回到京城,会面临怎样的责罚。
会担心,会愧疚,却从未后悔。
——世上的许多事,本就如同鱼和熊掌,难以兼得,端看如何取舍。哪怕再来十遍百遍,盛明修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此刻,他看着纵马而来,岿如山岳的兄长,惊讶、欣喜、忐忑,乃至亲密被窥破的稍许羞涩,一瞬间涌了上来。他往前冲了几步,既担忧兄长责骂,又觉得问心无愧,遂正色敛袖,用少见的正经姿态行礼道:“二哥,二嫂。”
盛煜瞥着自家弟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偷偷溜出来,没惹事吧?”
这举止语气,迥异于盛明修预想中的冷淡不悦,他愣了愣,看到盛煜眼底果然并无冷色,不由展颜而笑,道:“独自在外面,谁敢惹事?二哥一路赶过来,该渴了吧,走,先去喝茶吃点东西。”
说着话,不自觉地瞥了眼周骊音。
周骊音恰恰瞧过来,目光相汇,各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在京城时盛明修故意冷落躲避,周骊音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少年心性不定,不打算用心往来。直到他毅然陪她南下,伴她走过刚到枫阳谷时人生地不熟、远离亲友的那段时日,变着法儿讨她欢心时,周骊音才笃定,她并未看错人。是以哪怕盛明修并未明言,周骊音也推断出了他先前逃避冷落的缘由。
方才盛煜突然出现,她还有一瞬的担忧,怕他再次强行带走弟弟。
好在担忧的事并未发生。
她心绪极佳,弯如清月的眼里堆满了笑,带魏鸾夫妇去歇息。
……
两人的住处离得不远,各自霸占一座宅邸。
周骊音身份贵重,自然是住最宽敞的。
庄院清雅精丽,并无过多贵重装饰,跟京城里公主府的恢弘豪奢迥异。也正因如此,走在九转回廊,站在雕花窗下,瞧着远近的青砖黛瓦、玲珑飞檐、曲桥烟柳,能叫人生出身在世外的闲逸之感。
周骊音为着魏鸾在盛家的处境,照顾这盛明修的面子,并未计较先前盛煜屡屡作梗。进厅之后命人奉茶捧果,半点不摆公主的架子,只贴魏鸾坐着,热情招呼盛煜品茶果腹。
盛明修则老实坐在兄长旁边,跟他讲瓜果茶叶的来处。
待得午饭准备妥当,齐往敞厅用饭。
不得不说,永穆帝给掌上明珠挑的这地方,着实美如仙境。
满坡景致自不必说,山脚下蜿蜒的溪流清澈见底,缓缓流入平湖。庄院里引溪水经过,水底挪来青苔鹅卵石,浑似天然。敞厅横跨在溪面上,古朴的靠椅纹理天然,半点不饰朱漆,坐在厅中用饭时,还能瞧见偶尔有成群的小鱼悠然游过。
魏鸾恍然生出世外仙源之感。
便是惯于杀伐冷硬的盛煜,在这般山水间,也多了几分温和可亲。
整个后晌,周骊音尽地主之谊,带夫妻登临高处,将满谷景色看遍。而后命人搬了烤炉铁架等物到湖畔,将片好的各色肉片、绿蔬瓜果、调料蘸酱尽数挪去,在细软的沙滩上铺了薄毯,生起炉子烤肉吃。
——在京城时,章皇后从不许她碰这样“脏兮兮”的东西,这回来归州,在盛明修的怂恿下尝了几回,竟渐渐沉溺。如今魏鸾来看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出家伙事,也给她尝尝。
夜色渐深,波光粼粼的湖畔,火光映照在年少的面庞,各自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