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就是觉得夫君总算肯通人情了。”魏鸾的手指在清澈微凉的水里游弋,忽而想起什么,拿手捧了水,猝不及防洒向盛煜。那位纵有机敏过人的应变,也没想到魏鸾会拿水偷袭,衣上登时被洒了不少,愕然抬目,见魏鸾又去掬水,忙起身闪开。
魏鸾乐不可支,愈泼愈勇。
盛煜晃悠悠地闪躲,故意咬牙板着脸,“想翻天了?”
“我这可是好意。夫君走南闯北,该知道在有些地方泼水可是消灾祈福。”
这强词夺理的小骄蛮!盛煜无奈,没扑上去阻止她,也没逃离太远,等她玩得尽兴了,才穿着半湿的衣裳端然而归,被盛明修瞧新奇物件似的盯了许久。
……
后晌,夫妻俩辞别周骊音,策马回到客栈。
留守在客栈的卢珣遂将玄镜司递来的消息禀明——派去查探的主事姓谭,原也是敏锐得力之人,这回亲赴随州,虽大致圈定了在归州住的地方,却没能摸到旁的有用消息。这两日正紧锣密鼓地打探,却未有佳音传来。
盛煜听罢,倒是神情如旧。
愈是藏得深,便愈有可能钓出大鱼,这种事急不得。
遂命他们隐匿行踪,切勿打草惊蛇,次日便带了魏鸾等人,驰往那个叫丰城的地方。
丰城并非归州的州府所在,却因水路通畅,是客商往来必经之地,市井颇为繁荣。离城池数里外的官道旁,两侧的村落里百姓富足,气象蓬勃,时常可瞧见绵延的高墙宅院,峥嵘的翘角飞檐,自是许多大户人家的住处。
盛煜并未急着进城,先去谭主事等人栖身的地方。
比起玄镜司在城里的官署,这地方颇为隐蔽,藏在地势颇高的山腰。屋舍外虽有林木遮掩,走出百余步,却是处眼界开阔的山脊,站在那里,可俯瞰归州城内外,远近情形一览无余,周遭若有动静,轻易便能发觉——很适合玄镜司的人藏身。
魏鸾很自觉地没去搅扰他们谈正事,只跟染冬四处走走。
山脊左侧是城池桑陌,右侧则是起伏的峰峦。
魏鸾漫无目的地走,见着远处有一方突出的岩石,极适合登高远眺,便同染冬过去。登上石面,清爽秋风中果真视野开阔,近处色彩交杂的荆棘丛,远处渐渐转红的枫林,若隐若现的道观,足可驰目骋怀。
她的目光徐徐扫过,最后停在一处山坳。
那山坳不算稀奇,瞩目的是座七层高的白塔,被高大的松柏环绕。白塔旁边是两座佛寺,殿宇披金,檐角高耸,阳光下甚是夺目。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魏鸾愣了愣,想起这种熟悉感觉的来处,心里猛然狂跳起来。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捂在胸口。
目光越过白塔寺庙,再度打量周遭的高山险峰,想象自己若站在山坳里,会看到怎样的画面。藏在脑海深处的凄凉记忆渐渐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她望着那座高耸的白塔,心跳愈来愈疾,就连喉咙都觉得干燥起来。
她得去山坳里一趟。
唯有站在那里,她才能确认,这处山坳究竟是不是那个乱箭铺天而来的地方。
第101章 肥鱼
盛煜议完事, 从林下屋舍出来, 听说魏鸾到附近散心去了,遂去寻她。
绕过山脊,便见如台横出的巨石上,魏鸾临风而立,衣裙翻卷,明艳修长的身姿分外醒目, 她呆呆站着, 似在出神。直到他走近了, 染冬行礼出声,她才惊觉回神似的, 道:“夫君得空了?”
盛煜颔首, 站在她身旁眺望远近, “回城到官署下榻,还是在这儿逛逛?”
“逛逛吧。”魏鸾指着不远处的白塔,“我想去山坳那里走走。”
天色尚早,盛煜不急着赶回,当即应了。
夫妻俩徒步下坡,到得谷底, 过膝的茅草之间有条踩秃的羊肠小道蜿蜒向内,哪怕时节迥异,周遭的山峰、野石、寺庙、白塔却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站在丧命之地,漫天箭雨清晰如昨,家族倾覆时的绝望、被困石室与世隔绝时的彷徨、得知母亲身故时的撕心裂肺、濒死时的凄冷, 种种情绪汹涌翻起,将她淹没。
那是她不敢轻易回想的前尘,亦是深藏在心底的恐惧。
像是重重积雪压在竹梢,令她几乎喘不过气。
魏鸾紧紧捂着胸口,面上苍白。
她原就生得白净柔腻,不涂脂粉亦无半点瑕疵,加之神采奕奕艳光照人,便连胭脂都不怎么用。此刻脸上血色褪尽,成了近乎惨白的模样,明艳秋阳下,愈显得虚弱。
盛煜察觉异样,眸光微紧,撩起宽敞的披风将魏鸾裹进怀里,“怎么,不舒服吗?”垂首低语时,目光撞上魏鸾的眼睛——惯常灵动善睐的一双眸子,此刻仿佛藏了痛苦挣扎与恐惧,神情极为复杂。
他心中愕然,魏鸾却已迅速低头。
鸦青的发髻阻断视线,她偏头向右,不欲让他看清似的。
盛煜不明所以,握住魏鸾的手,只觉纤软又冰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不由皱了皱眉,径直解下披风,给她裹在肩上,沉声道:“先随我回城,请个郎中。”话音未落,衣袖却被魏鸾揪住。
她攥得很用力,指节几乎泛白。
“没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声音低而虚弱,她靠在盛煜胸前,竭力平复心绪不去多想,再抬头时,明眸里已是风平浪静,只低声道:“夫君陪我再走走,好不好?我心中有些疑惑,须亲眼瞧瞧,方能解开。”
盛煜直觉有异,见她不肯说,暂未多问,只道:“放心,有我在。”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令魏鸾觉得心安。
她勾起些宽慰般的笑意,挽着盛煜的手,往谷口走去。
——若她记得没错,出谷两三百步,便是那座囚禁了她数年的庄院。
谷口确实有庄院。
青灰色的砖墙蜿蜒,占地不小,这院子依山傍水,画楼朱阁,外面瞧着与寻常的大户人家无异。魏鸾却知道,这座藏在丰城外的庄院,背后有着何等强悍的靠山。
前世她被章念桐劫出东宫,因被喂了药动弹不得,一直昏睡,只被叫醒过几次喂饭,不知时日流转。却原来,昏睡的那几日间,她竟是被送到了离京城数百里之遥的随州。也难怪周令渊贵为东宫却毫无头绪,章家在此处并无亲眷,谁能想到呢?
盛煜这回专程来随州,恐怕也是为此。
她深吸口气,瞥向身侧的男人。
时移世易,魏家既已弃暗投明,盛煜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前世般,一道圣旨糊里糊涂地令她丧命。而章家为祸多端,这地方还不知藏了多少阴暗污垢,既然机缘巧合地遇见了,当然不能多留!非但这宅院,便连里头的人,也该尽数连根拔起!
魏鸾想着那座阴暗石室,贝齿紧咬,抬头望向盛煜。
他也正觑着她,“怎么,这院子有蹊跷?”
“夫君不妨查查背后的主家,或许会有惊喜。”魏鸾淡声。
这语气太过笃定,盛煜挑了挑眉。
魏鸾哪能说前世那场遭遇,便莞尔轻笑,挽着他手臂,半真半假地道:“魏家当初跟章家走得太近,如今看来,有弊也有利。忘了是哪年,我跟长宁去镇国公府上,碰见管事给舅母看一些营造图,说是在随州有座宅邸,风水甚好。当时没留意,方才瞧见那白塔寺庙,倒是想起来了。”
这般解释,着实令盛煜意外。
魏鸾怕露馅,不敢对视他的眼睛,只缓缓往回走,口中道:“原先还不敢确信,如今瞧见这宅院,倒有九成的把握了。章家私产遍及天下,没准儿这地方藏着蹊跷呢。”
娇躯在怀,软语劝言,盛煜眸色稍深。
凭他在玄镜司十数年的经历,魏鸾的这番话并不能令人信服——上回在朗州是因那人位高权重,魏鸾幼时接触得多了印象深刻,自是可信。但这么一座无关紧要的宅邸营造图,无缘无故地,魏鸾能记住详细言辞?
且方才她面色苍白,浑身冰凉,绝非想起几句旧时言语那么简单。
盛煜有些担心,微微俯首,觑她神色。
魏鸾竭力按捺住忐忑,忍住躲开目光的冲动,朝他笑了笑。
笑得有点勉强,盛煜目光老辣,一眼便知。
“罢了。”盛煜瞧得出她不愿说实话,也不忍心逼问,只将魏鸾紧紧搂在怀里,“山里风冷,你身子弱,该早点回城歇息。这宅邸我会命人查。毕竟——”他声音微顿,带了点调侃奉承的语气,“你是个小福星,常有独到眼光。”
说着话,还扬了扬手腕的那串佛珠。
初戴上去时,浑圆古朴的佛珠套在惯常握剑的手腕,与他冷厉威仪的气度大相径庭。如今戴得久了,倒是越来越顺眼,与那袖口的暗纹相映生辉。她送他的东西不算多,这佛珠能时时戴着,可见珍视。
魏鸾莞尔,低笑道:“对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
谷口庄院的事,盛煜到了城中官署后便安排人深查。
次日后晌,便有消息递了回来。
庄院背后的主人并非章家,亦非章氏的族人、门客,而是位姓康的老夫人。老人家年近七旬,在随州土生土长,原是贫寒出身,因生了个嫁得高官的女儿,晚年过得极为优渥。她的女儿贺氏嫁了位禁军里的颇为要紧人物——龙武军右将军,顾玄翎。
这事原本并无疑处。
顾将军飞黄腾达,照拂年迈的岳母,买座宅邸供她安享晚年,说出去只会是好事。
盛煜却记得魏鸾当时的异常举动。
虽说小姑娘有意隐瞒,盛煜不明缘由,但她既提了,盛煜绝不会放过蛛丝马迹。因新安长公主所说的那两人在查到丰城后断了线索,便命人留意这贺家,看那两个女人与贺家是否有往来。
这一查,结果令盛煜闻之大惊——
暗里联络章念桐的那两人,竟当真与这贺家往来密切,且曲折弯绕,中间借着贩夫走卒的遮掩,拐了好几道弯子。若非玄镜司循着贺家的线反查过去,竟被全然蒙蔽!
这般隐秘的往来,着实出乎盛煜所料。
先前章绩回京,上蹿下跳地帮着东宫图谋大事,让盛煜一举缴了不少章家的鹰犬。那些人或在禁军,或在京畿守军,职位皆不低。有些武将虽非章家拥趸,却也没少跟章家眉来眼去,在章氏鹰犬被斩除后,才老实下来。
相较之下,这位顾玄翎则颇可靠。
龙武军在北衙禁军里地位不低,麾下数千名骑射出众的刚健男儿,不少还是从有战功的军中挑选,既负责皇帝出宫时的随行护卫,亦戍卫宫禁,与永穆帝的性命安危息息相关。顾玄翎既是右将军,更可随扈君侧,号令施行。
先前追查章氏鹰犬时,盛煜也查过禁军里要紧的人物。
顾玄翎与章家并无瓜葛,甚是刚直。
如今看来,此人是藏得太深,连玄镜司的耳目都全然瞒过了。
而章家埋下这枚棋子的用意,不言而明。
盛煜并未打草惊蛇,既已查出端倪,知道关窍和战场在哪里,便将人尽数撤走,而后带魏鸾启程返京——知道敌人的暗箭藏在何处,或许,可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
回京途中朝行夕宿,快马赶路。
这日晚间,抵达邓州地界,离京城尚有四百里路程。
日倾西山天色将晚,官道绵延向北,两侧多是村舍小镇,附近最大的客栈在眼前的县城里。盛煜幕天席地惯了,并不太挑住处,魏鸾却是个娇滴滴的姑娘,盛煜哪舍得让她露宿郊野?遂催马入城,寻了个干净的食店,用了晚饭,到客栈安顿。
暗卫们远远跟着,两人身旁唯有卢珣兄弟和染冬。
几人在客栈门前勒马,卢璘兄弟俩盯着伙计将马匹赶入厩中。
魏鸾则抻了抻马背上颠得酸痛的筋骨。
街上有风吹过,晃得枝柯乱摇,临近九月,天气渐渐凉了,那风从脖颈灌进去,凉飕飕的。她不由抖了抖,下意识收紧衣袖,背后人影微晃,盛煜随手将披风上的帽兜拎起,轻轻扣在她脑袋上。
冷风被隔绝,凉意稍散。
只是帽兜做得宽大,魏鸾又是玉冠束发,并未梳高髻,那帽兜罩住脑袋后,几乎遮到了鼻端。魏鸾侧头,视线被锦缎挡着,只瞧见旁边的那双黑色锦靴,一时间竟忘了揭开帽兜,只理直气壮地站到他跟前,“挡住路啦。”
“唔。”盛煜提着帽兜,将她眼睛露出来,“这样呢?”
魏鸾没说话,只冲他笑,一副四体不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