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魏大师虽是道门高人,到底也是外男,平日无事还是不要外出了。否则……”
她温柔道:
“被当外道禊除了要如何是好?”
魏弼钦张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公主,你就那么让他走了?”结绿问。
“难道还留他陪我一起放灯吗?”秦秾华神色淡淡:“他有几分真本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除他。”
“公主心地太善良了,别的主子都是一不顺心就生杀予夺,只有公主,总是忍让。”
结绿帮她提起长裙,方便她在溪边蹲下。
“也许是,只有死过的人才知生命的贵重之处。”
“公主什么时候死……呸呸呸,那个过?”结绿瞪大眼。
“梦里。”秦秾华笑了笑。
“公主又在说结绿听不懂的话,不过,这不对。”结绿神色肯定,秦秾华不由追问:“如何不对?”
“若是我死过一回,那我肯定更不想死,我不想死,就会去叫别人死,凡是可能威胁到我的,我都先让他去死,不是有句话叫做‘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么?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话,想必就是那种模样了!”她停顿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说来,能够容人的公主就更让人钦佩了。”
秦秾华忍俊不禁道:“……反正呀,在你心里我就没什么不好。”
“公主当然没有不好了。”
结绿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抢先帮她从木盒中取出火折子。
“公主,这放河灯,要等到特定的时辰么?”
“天黑就可。”
“放河灯又是为什么呢?”结绿叽叽喳喳,活力十足。
“从阴间到阳间,有一条投胎必走的路,若亡灵寻不到一盏明灯,便会永远迷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是民间传说吗?”
“……”
手中的火苗倏地一颤。
“公主?”
“……或许是吧。”
她点燃了香烛,置于真莲花的花蕊中,让其漂流而下。
“谁在偷看!”结绿猛地站了起来。
秦秾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衣着简朴的身影受到惊吓,飞快消失在树林后,看身形,应是未成年的少年郎。
他显然不是哪位还未开府的皇子,却又没穿内侍的衣服,观其粗布衣料,也不可能是入宫请安的达官之子。
结绿见他不听,拔腿追去:“你站住!”
一个眨眼,两人都不见了。
秦秾华面不改色,收回视线,静静点燃另一盏莲花型的纸灯。
清澈见底的琴溪面上,只有她自己的身影,身后也无脚步声传出。看来非是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那少年是谁?
为何要藏在树木背后偷听她们谈话?
溪水上映着的清丽女子和她四目相对,神情沉静,双眸幽深似海。
她手拿河灯探入琴溪,沁人心脾的溪水冲刷着如雪的五指,凉意透过指尖涌入身体,冰镇了她先前的片刻动摇。
秦秾华松手,目送着河灯追上前面的莲花灯,两灯相伴,逐渐飘远。
就像那盏将她从无间地狱中拯救的纸灯一样,她也希望自己的这盏灯,能为某个迷失的灵魂指引方向。
……
魏弼钦心神恍惚,不知不觉已走到鹿径尽头。
和玉京长公主分别已久,他的耳畔却依然回荡着她惊世骇俗的话:
“本宫只知,天道生了疮疾,必须有人来医。所有阻拦的,都是邪魔外道。”
天道……也是会生病的吗?
若是当真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浩瀚无边的星空,一种神秘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悄悄攥上他的心脏。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魏弼钦不远处响起,如平地惊雷,让他猛然回神。
不……天道便是天道,怎会如人一般生病?就是世界毁灭了,所有生命都荡然无存,天道,依然亘古存在。
魏弼钦重新稳固动摇的信仰,收拾好脸上的神情,向前方之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贫道见过九殿下……今日是中元节,地官赦罪的日子。贫道受陛下所托,为天下罪人求一个饶恕。”
玄衣黑发的少年面容冷峻,身姿挺拔,对他口中的地官和陛下都不感兴趣。
“看见长公主了么?”
魏弼钦一愣。
他留给他的耐心连片刻都没有,见他没有说话,干脆拔腿,就要往鹿径里走去。
魏弼钦心里一急,脱口而出道:“贫道见过!”
他停下脚步:“……在哪儿?”
魏弼钦沉下气,往右手边的大道指去:“贫道从春和路来的时候,曾见过长公主和她的奴婢往前方去了。”
秦曜渊扫了他一眼,转身往大道走去。
魏弼钦忍不住追了一步:“殿下!”
少年头也没回,走得毫无留恋,逼得他只得放下世外高人的姿态,疾步前追,压低声音道:“殿下!贫道已推算出,殿下的机缘之地在北地!殿下请信我一回,玉京于殿下而言,是缚龙之地,还要尽早想法脱身才是,贫道愿助殿——”
魏弼钦被卡住脖子,一张脸火速憋得通红。
秦曜渊缓缓收紧右手,一双乌黑透紫的眸子像是冰水里刚捞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挣扎着拍打他手臂的魏弼钦。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么?”他说。
魏弼钦说不出话,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少年忽然松手,他猛地跌坐到地上,耳畔嗡嗡作响。
“殿下……”魏弼钦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从火辣辣的嗓子里挤出声音:“贫道是真心想助你……”
“……这是你第二次找死了。”
秦曜渊冷锐的眸光居高临下将他笼罩,魏弼钦受到无形的压迫,手脚逐渐蜷缩。
“你说的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杀你,只因为有人还不想你死。”他平声道:“再有下次,你想死,我就满足你。”
“殿下……”
魏弼钦伸出手,想要阻拦,少年已经转身走远。他强撑着身体站起,因喉间发热的疼痛而不住咳嗽。
真天子和假天子形影不离,天子气纠缠不清。
天将大乱……
……
夜色越深,少年的脚步就越是急迫。
隐藏在草丛中的虫鸣如落雨敲窗,繁密不绝,朱红宫墙投下朦胧黑影,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大道尽头。
女骗子依然不见踪影,或许,他们早已错过。
就在他想要调头回宫的时候,两抹夜色中灼灼闪烁的光辉,就这么顺着水流,缓缓飘进他的眼里。
犬牙交错的琴溪在月色下闪着鱼鳞般的斑驳光辉,空气中飘着一股细微而醉人的花香,两盏幽幽莲灯,从天边外蜿蜒而来。
少年像是被这两抹幽光蛊惑,不知不觉向着琴溪上游迈出脚步。
月凉如洗,嘈杂的虫鸣压过了鞋底踩过草叶的声音,他穿过树林,走过鹿径,在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刻停下脚步。
女子蹲在溪边,轻轻挽起右手的大袖,将点燃的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清澈见底的溪流之中。
星芒围绕月亮,他追逐女骗子,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他快要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双眼眨也不眨。风来了,摇曳着月光和树影,溪水上粼粼波光。
夜风吹拂着她的大袖,连带着她纤弱消瘦的身体好像也在随风荡漾,她低垂的目光注视着风中摇摆不定的河灯,眸色晦暗,神色温柔而悲悯。
河灯缓缓飘走了,溪边响起两声压抑的轻咳。
他胸中一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她走去。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着,想要挣脱看不见的束缚,径直朝她奔去。
靴底擦过干燥的鹅卵石发出声音,在她惊而抬头之前,他已经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僵硬的身体在发现是他后放松下来,她偏过头,惊讶道:“……渊儿?”
少年长手长脚,盘腿一坐,再搂着她的腰往后一带,将她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他摸到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用手心偿还她在溪水中失去的温度。
“……你放河灯,怎么不叫我?”他闷声道。
“你不是去宣和宫了么?”
“早知道就不去了。”
“父皇宣你,岂有不去的道理?”
“……你和我一起去。”他把企图起身离开的秦秾华重新搂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颈边,低声道:“我们一起去,再一起放灯。”
秦秾华力不如人,只好柔声哄道:“你先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