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她敲响门,门内无人回应。推开门扉,屋子里空荡荡的,床上空无一人,她转过眼,在窗边发现一声不吭的少年。
他浑身肌肉紧绷,本已不再流血的右手紧握在身旁,鲜血又一次打湿纱布。
“怎么片刻不见,你就又让自己受伤了?”
“……”
“你这样,让阿姊如何放心?”
她走上前,为他整好松松垮垮的衣裳,将散落的腰带重新打了个结。
他的身体在她伸手触碰时有刹那颤抖,是长久以来遭受伤害的条件反射,颤抖转瞬又平息,是她正在培养的条件反射。
他会逐渐发现,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带给他疼痛,唯有她这个阿姊不会。
“若不想别人近身,就要学会自己做这些事。”她牵起少年的手,说:“……走吧。”
少年消极地跟在她的身后,既不反抗,也看不出高兴,黝黑眼眸在黯淡的室内光线里隐去了异色,只剩下晶石般的冷淡光泽。
这抹光泽,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两人回到梧桐宫正殿,偏房的罗汉床已经收拾出,秦秾华在床上坐下,拆开他右手的纱布,重新为他换药。
秦秾华挖出一点药膏,轻轻点按在少年被匕首贯穿的右手,他颤了一下,但没有逃走。
“这里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阿姊在隔壁寝殿,若有事情,可随时来寻我。”
昏黄的烛光照着少女柔美的侧脸,殿内静谧安宁,她的声音仿佛挟带春意,让殿内的空气也如四月春回。
秦秾华用干净纱布缠好少年右手,起身说道:
“若要如厕,或是有别的需要,就告诉守夜的宫人。阿姊走了,你好生歇息罢。”
带着药香的手指扶过少年面颊,她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回到一厅之隔的主殿后,秦秾华坐回炕桌边,不知何时回到梧桐宫的醴泉默默向她行礼。
秦秾华拿起桌上新出现的账本翻阅,醴泉低声开口:
“西郊的荒地已经开始改建,预计一年半即可完工。从各地收购的米粮也备妥,商队已出发向北齐。北地富商李氏进献一座紫水晶树……”
结绿悄悄送上茶水,清澈芬芳的小种花香茶随鲜艳的枸杞,在玛瑙茶盏中一起浮沉。
熬夜和枸杞总是特别般配。
一盏茶喝完,秦秾华终于合上账本。
“给常管事递个话,来年蜀地的丝绸贱价,不足平日三分之一,可大量买入。”
“喏。”
醴泉不需要问结论的推理依据何在,事实证明,公主总是对的。
“……去罢。”
像来时一样,醴泉悄然无息地离开了。
“明日不用早起问安,公主总算可以睡个懒觉了。”结绿露出喜色。
秦秾华望着窗外漫漫夜色,笑了笑。
“……明日,才是硬仗呢。”
第9章
大年初一,遵循往年的传统,六宫都免了一日的晨昏定省。
阖宫都在甜睡时,梧桐宫已经开始忙碌。
端水送衣的宫人陆续出入正殿寝宫,秦秾华从碧琳端的头饰盘里取了一支串珠花枝簪斜插入发髻。
结绿忍不住说:“今日是新年第一天,公主不如选些华丽贵气的头面,免得被四公主她们小看,又说些难听话!”
“不必了。她们要说便说吧,碍不着我。”
秦秾华不以为意,理了理大袖纱罗衫上的石榴红霞帔:
“皇子起了么?”
“还睡着呢,看来是累着了。”
“……还睡着?”秦秾华看了结绿一眼:“你去看看。”
结绿“喏”了一声,退出寝殿,没过一会,光是听见门外慌里慌张的脚步声,秦秾华就知道出事了。
“乌宝,你带一队人立即去找,不要惊动他人。”
“喏。”
乌宝匆匆离去,和神色焦急的结绿擦肩而过。
“公主……公主不好了!皇子他不见了!”
“知道了。”秦秾华转身走向殿外。
“公主不去向太后请安了吗?”结绿紧跟在后。
“去。”
“可皇子……”
“乌宝已带人去寻,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要是他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自己的选择,自己要承担结果。”
结绿看着公主决绝的背影,只能咽下剩余的担忧。
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听话的人,皇子夜半偷溜,公主虽面上不说,但心中已有不悦。
要是皇子被怜贵妃的人捉住……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天色微明,夜露还未来得及消失,秦秾华一行人是高高宫墙下唯一的人气。
她没有乘轿,一路走到舒太后所住的寿康宫。
守门的太监见了她,神色惊讶,忙趋步而来:“奴婢见过玉京公主,不知这是……”
结绿说:“公主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可起了?”
“太后昨日睡得迟,现下还未起,是否要奴婢……”
“不必。”秦秾华说:“不是急事,公公不必通传。”
“喏。”太监一鞠躬,道:“如此便请公主随奴婢至偏殿等候。”
“多谢公公。”秦秾华笑道。
“公主折煞奴婢了,这边请。”
……
元旦,原本该是百官大朝,群臣向皇帝道喜祝贺的日子,今年的大朝却充满硝烟味。
官员们彼此针锋相对,泾渭分明。
无一例外,为的全是昨夜宫宴上发生的摘星宫惨案一事。
“皇宫之中竟然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此时再来追究昨日的守备安排又有何用?失职的金吾卫当然要追究,但当务之急,还是找出摘星宫一案的真凶才是!”
“陛下,微臣听说宫中一夜之间多出一名皇子,事关皇室血脉,怎可如此轻率?”
“是啊,陛下!此事重大,皇室血脉若遭混淆,动摇的是国之根基,朔之命脉啊!”
“臣听说那少年还未入牒,此时将其交于大理寺还来得及,摘星宫仅有此子生还,嫌疑最重……”
“辉嫔是乌孙王最宠爱的妹妹,如若得知辉嫔暴毙,乌孙岂会善罢甘休?届时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以微臣之见,还是应当封锁消息……”
“荒谬!一个大活人死了,你要如何封锁消息?乌孙王朝觐时,我们上哪儿去找个辉嫔交差?”
“先瞒上一年半载,再说她病逝不就好了?天命无常,难道辉嫔病死了,那乌孙王也要找大朔讨个说法?”
“你去说去!到时候穿帮,你就是大朔的千古罪人!”
“那你去告诉乌孙王他妹妹烧成焦炭了罢!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成为大朔的千古罪人!”
“你……陛下,您怎么看?!”
打着瞌睡的天寿帝猛地惊醒,条件反射道:“……内阁决定吧。”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首辅穆世章上前一步,行礼道:
“陛下,此事关乎两国国运,乌孙王目光短浅,独断专行,如果叫他知道辉嫔在大朔皇宫内惨死,难保他不会一怒起兵。大朔建国不到百年,冥顽不灵的狐胡余孽和虎视眈眈的塞外诸国都在伺机而动,此时实在不宜掀起战事。所以,老臣以为此事应秘而不发。”
穆世章说完,朝中立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不妥。”次辅裴回开口:“即便秘而不发,乌孙王朝觐时要见辉嫔,我们又该如何交代?辉嫔之子,又该如何自处?”
“一个附庸王,原本就不该靠近后宫!”
穆世章之子,工部侍郎穆得和出列,义正辞严道:
“之前是陛下宽宏大量,体谅他们兄妹情深,现在陛下一视同仁,我们凭什么给他交代?更何况,就像张大人说的一样,天命无常,每年冬天因病去世的人不计其数,辉嫔因病去世,又有何不妥?至于辉嫔之子,既然要隐瞒此事,当然是一并隐瞒了……虽然委屈了些,但大朔疆域辽阔,难道还找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吗?”
“穆侍郎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了吗?那乌孙王岂会有这么好哄?”兵部尚书李舜年道:“陛下,臣听说辉嫔之子一直遭受苛待,若是因此杀人泄愤,也可解释昨日种种疑点。如果辉嫔是自食恶果,乌孙王又有何颜面质问大朔?”
“如果他就是质问了呢?!”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按朔律追究辉嫔之子,也按朔律追究辉嫔戕害皇嗣的罪过!”
“人都死了,你鞭尸又有什么用?”
眼见朝堂上又要吵了起来,天寿帝头疼地按住太阳穴,对一旁的高大全低声说:“朕饿了,你那里有吃的吗?”
“陛下……再忍忍吧。”
“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反正朕的话也做不了主,为何要叫朕坐在这里看他们一个个地浪费时间吵架?还不如你在这里坐着,让朕先去用个早膳!”
“哎哟,陛下,可别这么说……”
殿后忽然匆匆走出一名内侍,高大全听他耳语几句,变了脸色。急忙来到天寿帝耳旁复述。
天寿帝听完,重重咳了几声。
针锋相对的朝臣没人鸟他。
天寿帝喊了几声“安静”,朝堂上的噪音一点没小,一怒道:“穆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