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一同上过战场的将领眼疾手快起身将他拦下,不由分说将他推到桌前,大声道:
“不看僧面看佛面,钦差大人还在,你转身就走,太失礼了!”
事已至此,郑昂只好干笑着抱拳:“眼拙眼拙,不知钦差大人在此,失敬了……”
监军挑唇轻笑一声,露着喜怒难辨的神色,慢悠悠道:
“不妨事,都尉三请五请都是病中不见,今儿也是巧了,在这里遇上。将军若不嫌弃,不如落座,陪鄙人喝几盏酒?”
郑昂往桌上扫了一圈,都是军中将领,官位比他大的也不在少数。
他只能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监军抬起酒杯。
“说到太子仁厚!”有人立即响应。
“对——太子仁厚。”监军笑道:“陛下不问政事,内阁为了节省开支,属意只赏领头之人,是太子出面斡旋,为诸位保家卫国的将士请到分赏的旨意。”
一时间,席上满是对太子的溢美之词,其中当然不乏对监军远道而来的欢迎和吹捧。
郑昂坐在席上,不敢动箸,后背冷汗直流。
“只是……”监军拖长声音,特意放慢的声音就像冰冷的铡刀,在郑昂冷汗津津的后脖上试着角度。
“圣旨下了已有四日,真武军纹丝不动……如今看来,金雷未尝会和平归顺啊。届时,龙颜震怒,别说奖赏了,我与诸位都是大逆不道之人。”
席上半晌无言,郑昂不敢抬头,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
“实不相瞒,将军此举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有人开口,朗声道:“胳膊再怎么强壮,又能拧过大腿吗?我们金雷本就是大朔一府,我是土生土长的朔人,在座众人也是,若是得罪了陛下,岂不又是一场大战?现在好不容易平定下来,不论是军中将士还是平头百姓,我们都不愿再大动干戈了。只是我们人微言轻,无力劝说将军改变决意。”
“监军见多识广,可否为我们指条明路?”
监军故作为难,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你们都团结起来……”
“监军请说!”
监军露出微笑,至今未进一口的酒盏放回桌上,用那太监特有的阴柔声音缓缓开口。
郑昂悄悄抬头,桌上的将领,三分之一认真倾听,三分之一像他一样游离在外,还有三分之一,让他想起了街上收了佣金帮忙卖货的媒子。
离开天字号上房时,郑昂袖子里多了掌心那么大的一块金元宝。
这金元宝,没过多久就到了秦秾华的桌上。
“……属下不敢隐瞒,还请将军和夫人恕罪。”
秦秾华笑道:“起来罢,你能想着过来禀报,便是忠心耿耿,不仅没罪,将军还要大力夸奖才是——将军,你说呢?”
少年将军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郑昂身上。郑昂一凛,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使得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你是三营的都尉?”
郑昂没想到将军能记得他,激动道:“是!”
“等祝随桓下去了,你来管三营。”
祝随桓乃今夜筵席上的一员,观其态度,早已被监军收买。
郑昂喜不自胜,连忙屈膝谢恩。
“拿去罢。”秦秾华将桌上瑞鸡状的金元宝递给他。
郑昂一惊:“属下不敢!”
“这是我和将军赏你的,有何不敢?”秦秾华笑道。
郑昂见她并非试探,这才喜色难掩地接了。
种玉将人送出去后,秦秾华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
“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秦曜渊道。
秦秾华道:“舍大朔投靠真武将军是叛国贼,舍太子投靠九皇子——这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们怕公布我们的身份会适得其反,连宣旨都是挑了府里花厅,就是不想让人们知道真武将军还是一个天潢贵胄。”
“还等吗?”秦曜渊道。
“等。”秦秾华望着茶面上漂浮的一片孤茶,唇边带笑:“我倒要看看,是他先等到,还是我先等到。”
三日后,晴空万里,正是举行室外活动的好时候,经过几日预热后,鼓励参军的动员大会在瀛洲顺利举行。
凡是来倾听动员大会的,事后都能得到热腾腾的八宝粥一碗。
现场人头攒动,既有为着那一碗八宝粥来的布衣平民,也有来一睹将军和夫人风采的锦衣子弟,除了他们,真武解放报的几位主笔也来到现场,只为取得一手资料。
人一多,闲谈就压抑不住。
人们最关心的,还是金雷到底姓真武还是姓朔的问题。
秦秾华对待这次动员大会很认真,她的稿子是自己亲手写的,反复修改了几十遍,足以让台下几位新入门的主笔狂记笔记。
秦曜渊什么也不用做。
这种场合,他只需要往醒目的地方一坐,凭那气势凌人的神态,就能让叫慕强的小年轻们憧憬不已。
“我们想要维护家园,就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敌人上!”
秦秾华站在楼台围栏前,对着楼下众多人头朗声道:
“和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靠我们大家一起抗争出来的,你是想做敌人砧上两脚羊,还是拿起刀剑,受万人簇拥?是想一生碌碌无为,还是威震大江南北?是想田间劳作一生,还是跟着真武军出人头地,为家中老小挣出一片天地?”
“我们要跟着真武军出人头地!”
台下响起浪潮般的回响。
几个主笔终于有歇口气的机会,他们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对将军夫人发自内心的钦佩。
怪不得他们怎么劝,夫人也要亲自发表讲话。
就连土财主教训底下的奴仆,都会让管家代劳,只有将军夫人不辞辛劳,要亲自出面。
看看登记入伍处火热的场面吧,事实证明,将军夫人这一招十分有用。
虽然女子抛头露面有些出格,但……将军都不在意,他们又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招兵动员大会就要获得成功,一群将士粗暴地推开人群,簇拥着一个穿貂衣的阴柔男人上了楼台。
台下百姓不明所以,又看不见楼里发生的事情,纷纷躁动起来。
这些人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秦曜渊刚一起身,他们就不约而同将其中的监军给拱了出来。
面貌阴柔的监军对秦秾华二人低了低头,一张不长胡子的长脸上皮笑肉不笑。
“距离接过圣旨,已经有七日了罢,咱家也是仁至义尽了——将军和夫人至今仍未放权,难道是想抗旨不尊吗?”
秦曜渊提起靠在椅边的乌黑长/枪,那枪原色乌黑,因鲜血时常浸润,黑中多出一抹暗红。
但凡见过他上战场的将士,此时又是下意识一退。
监军暗恨,瞪了这些不中用的武人一眼,大声道:
“皇恩浩荡,民心归顺,太子特意为有功的将士们请了恩赏,你们却为一己之私逆天行事,难不成是想忘恩负义,自立为王?金雷原是朔人的土地,如果不能归顺大朔皇帝,这和受胡人统治又有什么不同?”
声音传至楼下,立即引发轩然大波。
“将军想自立为王?”
“我家中有老有小,好不容易赶走夏人,不想再与皇帝为敌了……”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真武才会扩军招兵?”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将军有胡人血统……”
秦秾华听到楼下议论,仍面不改色。
经过刘命的一番调养,她也有了朗声对抗的力气。
“监军说得好,皇恩浩荡!”秦秾华微笑道:“我和将军从不敢忘。真武军也未曾有过不臣想法,我和将军,都是土生土长的朔人,监军应该比此处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监军目光闪避:“既如此,你们就赶紧按圣旨所言,交出兵权,速速返京。”
“敢问监军,我和将军卸职之后,是何人继任?”
“内阁自会指派通达老练之人接手此地军政。”
“在他来之前呢?”
“他来之前,自然是咱家代为执掌。”监军神色渐渐不耐。
楼下百姓听闻军政将由一个太监代管,反对之声立即高涨,监军脸上青白交加。
“若是在真武军兵权交接之时,大夏举兵反扑,而将军已在回京路上,朝廷指派之人又未到达金雷,敢问监军——可有信心带领真武军抵御外敌?”
监军又羞又恼,咬牙道:“我自会尽我全力!圣旨已下,你们无论心里打什么主意,在圣旨面前,都必须交出兵符!否则,咱家只能理解为两位是想裂土为王!若是如此,咱家便只能不客气了!”
监军带来的百来人忽然冒出,虎视眈眈地包围了楼台。
“将军!”柴震试着冲上楼台,被监军策反的将领拦住,他红着眼睛,怒声道:“你们是想背叛将军吗?!”
“我们只是不想背叛大朔罢了……”
“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狡辩声此起彼伏,他气得抽出腰间长刀:“让开!谁再拦我,我杀了他!”
一时间,楼台里响起数声抽刀声。
为首的那人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蛮干的土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眼见楼下就要发生流血冲突,秦秾华忽然笑道:“终于来了。”
“……什么?”
监军知道她的厉害,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此刻她刚一发笑,他就警惕朝她所望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两鬓雪白的中年男子将一个青年送上空地中央。
青年高大冷峻,衣着单薄,脸上蒙着一只黑色眼罩。
监军面色大变:“拿下他!”
晚了——
醴泉抖开手中明黄圣旨,高声道:“玉京长公主,皇九子秦曜渊接旨!”
秦秾华推开面色苍白的监军,率先往楼下走去。
她刚下楼不久,身后传来数声下饺子一般的声音,回头一看,楼梯口东倒西歪躺了一片,全是先前倒向监军向他们施压的军中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