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自打父亲起兵,他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成夜睡不着觉。那些劝他等待的,真是听见就烦,可是让他争抢的,又只会嘴皮子功夫,哪个能像顾玉成这样,非但句句说到他心里,还能拿出份厚厚的大礼呢?
想到将来,杨茂心头火热,忙低头去看那银角,来回试了试却拧不开。
顾玉成伸出手道:“顾某愿为世子代劳。”
瞥到地上阴影,杨茂迟疑一瞬就将那银角递了过去。
他是个惜命的人,但顾玉成的言行打动了他,别的不说,单是降表中的内容,就足堪大用。而且他虽屏退左右,四周仍埋伏着护卫,稍有异动便会杀进来。
最重要的是,这银角很是小巧,还没他的掌心大,藏不了东西。
顾玉成上前一步,接过银角,上下各按三次,然后逆时针转了两圈,就见那银角从中间打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子,其上弯弯绕绕地满是标记。
“世子请。”顾玉成将银角还给杨茂,请他拿出地图,并指着一个角落道,“里面有苗人祖辈看守的银矿,是其族中禁地。”
想不到苗夷还有这种好地方……杨茂赞赏地看了顾玉成一眼,小心抽出地图,垂下眼在上面寻找。
顾玉成再次伸出手,口中道:“大约在这座山——”
他伸的是左手,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地图左上角的山峰,半途中却忽然转弯,伸向杨茂肩膀。同时右手闪电般一探,从左臂间抽出根乌黑丝线,两手一勒,将其牢牢缠在杨茂脖颈间,飞快绕了两圈。
“你!”
杨茂骤然被袭,慌乱中一拳捣向顾玉成腰腹,拇指上粗大的戒指豁然弹出寸许长的刀锋,用力扎下。
顾玉成忙着制住杨茂,拧腰闪躲不及,清晰觉出利刃入体,甚至发出噗嗤闷响。他咬牙忍住,硬是将丝线在杨茂脖子上缠了四圈才退开半步,任凭刀锋从皮肉划过,手上猛然发力。
这一勒之下,登时将杨茂憋得脸色涨红,脖子上露出细细的伤口,又迅速被涌出的鲜血盖住。
此时顾玉成左胳膊勒住杨茂,左手握着那黑色丝线,终于腾出手右手捂住腰间伤口。他将衣服往伤处掖了耶,沉声道:“把戒指扔了。”
杨茂拼命挣扎,喉间咯咯作响,两手乱挥,太阳穴高高鼓起。
“世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顾某手中的是苗寨傀儡线,苗人过年杀猪的时候,为了刀口整齐好看,就会用这线从猪头上滑下去,能切得特别平整。”
顾玉成的声音仿似恶鬼,冷幽幽响在耳边,感受到脖子上越来越紧的力道和血液流过的黏腻,杨茂终于将手中戒指甩了出去。
顾玉成丝毫不敢放松,手上加大力道的同时,右手捋过杨茂两条胳膊,确认没有藏东西,才稍稍卸了力气,一字一字地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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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源县城楼内
宋六郎焦灼地转来转去:“父亲和哥哥们怎的还不到?和君怎么还不露面?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宋琢冰停下磨刀的动作:“六哥,现在才过去一炷香的时间。”
宋六郎:“……”
他看看燃尽的短香,又趴到城楼垛口处往外看,恨不得把对面那营帐瞪出两个洞。
自打定下这冒险计策,他就坐立难安,一会儿盯着城中百姓,一会儿在城楼上来回巡视。今天顾玉成和宋琢冰出城送降表后,他更是如坐针毡,一刻也停不下来。
宋琢冰倒是沉得住气,回了城楼擦把脸就开始磨刀,没出去看过一眼。
“你就这么放心和君吗?”宋六郎团团转了十几个来回,又回到趴在垛口,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宋琢冰闲聊。
宋琢冰手上动作不停,面无表情地道:“和君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假如有个万一,她就给顾玉成报仇,然后……
“出来了!”宋六郎看到两个人影从中帐出来,低呼出声。
话音未落,宋琢冰提刀而起,握住城楼上早就绑好的绳子,从高处一跃而下。
宋六郎一声惊呼尚堵在喉咙口,就见自家妹妹一手长刀一手麻绳,脚尖在城墙上轻点借力,鹞鹰般落到地上,疾步朝前方奔去。
宋六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卡过了这一章,悄悄更新……
第89章 艰难等待
顾玉成劫持着杨茂, 一步步从中帐退出。
他牢牢勒着杨茂的脖子,把他当盾牌挡在身前, 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
在他身前, 是平王府的将士和营帐, 雷长春手持长弓站在帐外, 脸色黑如锅底,却不敢上前。
因为顾玉成说了, 一旦有任何人动手,他就先杀了杨茂偿命,看他们如何向平王交代。
众人投鼠忌器之下, 竟是眼睁睁看他拖着杨茂走出中帐,就这么朝黔源县的方向而去。
邱先生一个文士, 面对这种状况毫无办法, 气得想杀了雷长春,低声骂道:“莽夫!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世子现在性命堪忧,可怎么收场?!”
那顾玉成狡诈多端心狠手辣, 不知耍了什么手段, 须臾间就将好好一个人勒得面红耳赤,眼白上翻, 连呼救都来不及。等他们试图营救时, 世子脖颈上已经血迹斑驳糊成一团,极为可怖。
更可恨的是,顾玉成挟世子以令下属,先叫他们远远退开, 鞭长莫及,再让眼前士兵卸甲,不可动手,最后更是拿世子做挡箭牌,就这么扬长而去。
狗屁的探花县令,绑架起人来比山匪还老练!
邱先生恨恨呸了一口,怒瞪雷长春:“平日里夸得上天入地,神勇无匹,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殒命吗?你手里的弓是个摆设吗?”
雷长春:“……”
劝降是雷长春一力促成的,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现在搞成这样,他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面对邱先生冷言冷语也只能忍住,边盯着小幅度移动的两人边盘算手头兵力。
至于手中弓箭,暂时只能当摆设。顾玉成和世子靠得太近,没人能在射杀他的同时保下世子。
这强忍的沉默落到邱先生眼里,就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不屑一顾,顿时更加恼火,从牙缝里透出阴恻恻的味道:“雷、将、军!”
雷长春揣着不相上下的怒火回视一眼,闷声道:“难道你不是摆设?再等两个时辰,实在不行就撤兵。”
对方冒这么大风险劫持世子,为的不过是黔源县而已,大不了同意顾玉成的条件,以后杀个回马枪。左右黔源县就在这里跑不了,早晚是囊中之物。
邱先生与雷长春共事数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叫道:“两个时辰?你疯了吧!看世子的伤势,要不了两个时辰他就没命了!现在就撤兵!”
“至少等两个时辰。”雷长春坚持道,“顾玉成没有杀世子的必要,而且他也受了伤,看失血量坚持不了太久。现在撤兵,世子必将威严扫地,以后如何号令众将士?”
邱先生分毫不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都没了还讲究什么威严?顾玉成是坚持不了太久,你看看世子的脖子,他又能坚持多久!”
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奈何一个掌王府兵士,一个握自己兵力,谁也不能劝服对方,只好一边派人报讯一边死死等着。
这会儿雷长春部下的数量和质量都略胜一筹,加上笃定世子没有性命之忧,难得在气势上占了上风:“邱先生且看吧,不出一个时辰,顾玉成必倒。届时群龙无首,正可一举救下世子,攻占黔源。”
邱先生冷哼一声没说话,心想世子就此死了便罢,若是有命活下来,他非让世子把这莽夫大卸八块不可。
或许不用他说,世子自己就得先宰了这莽夫。
二人眼睁睁看着顾玉成和杨茂越走越远,抓心挠肝之际,忽见城墙上有个人影轻盈落地,朝着众人目光聚焦处奔去。
“不好!”雷长春低喝一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往前冲。
险些被带个趔趄的邱先生:“……”
雷长春所料不差,顾玉成确实受伤不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有血渗出,甚至手臂都有些发抖,所以才走得很慢。
他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虽然看不见人,但他知道,一定是宋琢冰。
她来接应他了。
自昨日定下主意要诈降,他就和宋琢冰、宋六郎一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推演了无数遍。
如果对方允许他和宋琢冰两人前去,那么劫持个平王世子轻轻松松。如果对方坚持不许,就抗争一下再顺从,然后由他自己发挥。
成了按原计划行事,一旦失败,就尽人事听天命。
这个诈降计划听起来疯狂,却是他们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作为一个县令,没有人比顾玉成更清楚,黔源县没有守城的资本。一旦士兵攻城,他们根本守不住,届时是杀是剐,就看平王一系的人品了。
顾玉成不敢冒这种风险。
与一县人口相比,自己冒险诈降,是个性价比最高的方案。
幸好,他赌赢了。
宋琢冰也赌赢了。
顾玉成悄悄松了口气,正欲放松对杨茂的钳制——被勒了一路,在窒息与半窒息之间来回倒腾,这人已经处在晕厥边缘了——就看到雷长春骑马奔来。
昨天他就是这样骑着马往城墙上射了一支长箭,今天又来,顾玉成当即警惕起来,刷得加大力道把杨茂勒得直翻白眼,同时喊道:“停下!否则!”
这一喊牵动伤口,疼得他暗自抽气。好在响鼓不用重锤,一看杨茂费力挥手,雷长春就勒马停下,高声道:“我不过去,你身后的女人也不能过去!”
顾玉成没有回头,仍是死死勒着杨茂。
这是他唯一的杀手锏,断没有放松的可能。
一旦他出事,宋琢冰也会跟着危险。此时此刻,稳住自己就是保护对方。
顾玉成身后,宋琢冰手拎长刀,在地上划出道长长的痕迹,戛然止步。
这个距离,恰恰和雷长春与顾玉成之间的距离相当。
“我不过去,你也不能擅动。”宋琢冰拔刀在手,同样抬高声音,“顾玉成你听好!从此刻开始,我一步都不会动!雷将军上前一步,你就杀了平王世子!”
“我,必将为你报仇!”
顾玉成今天为送降表,穿了一身白衣,血迹格外明显,那抹猩红从腰间蔓延到衣摆,刺得宋琢冰双眼发疼。
可是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和雷长春遥遥对峙。
宋琢冰狠狠咬了口嘴唇,将涌出的鲜血咽下,眼都不眨地盯着雷长春。
他们三个人现在站在一条线上,顾玉成在两方射程之外,雷长春更在黔源县射程之外,顾玉成手上有杨茂,雷长春手上有将兵,彼此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牵制住雷长春,然后等。
等黔源县百姓从另一道城门撤离,等父兄率援军赶来,等顾玉成……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哪里飘来的薄云遮住太阳,在遥遥对峙的四个人身上投下一层阴影。
顾玉成始终勒着杨茂,身形一动不动。
他感觉到双腿在发颤,眼前甚至偶尔模糊,但始终站在原地,没有须臾放松。
假如现在有人要分开他和杨茂,会不会发现他的胳膊已经僵成木头,动弹不得了?顾玉成漫无边际地想着,试图分散注意力。
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为了打动杨茂,他和宋琢冰假借苗寨名头,生造了个“九十六苗寨少族长”的身份。他和苗人关系亲密,手上就有不少银饰,正好拿来用。
为了更可信一些,他们俩还说了通谁都听不懂的“苗语”。
其实那堆叽里咕噜里头,只有十几个词是苗语,剩下的都是他们胡编乱造生凑起来的。赌的就是当地汉人普遍鄙视百夷,认为他们是不开化的蛮夷,根本不会学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