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众生皆苦派大星
盛鸣瑶不再逃避那些不堪,如今的她反倒更能接受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将我带走,以师自居,却从不教导,以致行为偏颇。”
“我不过稚子,不知世事,却被你当成那可笑荒谬的替身。”
“人皆有喜好不假,可你不辨是非,逼我献出心头血。”
“从我幼时,到我病中,玄宁你的眼中,可曾真正存在过‘盛鸣瑶’?!”
面对盛鸣瑶的声声质问,玄宁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身上穿着最高贵华美的锦袍,也无法遮掩玄宁此刻内心的狼狈。
一层一层,所有玄宁试图抹去的往事非但没有褪色,反而产生了间隙。
这些间隙被岁月推着往前,越演越烈,越来越深,直至如今再也无法弥补。
“从始至终,师尊总是在透过我看着某个不可知的人。”盛鸣瑶微微一叹,难掩疲惫,“师尊眼中,可曾真正有过盛鸣瑶?”
玄宁就这样立在雪地里,一言不发。盛鸣瑶忽然觉得无趣,她突然停下了指责,沉默了片刻后,倏尔眉目舒展,肆意得笑了起来。
远远瞧着,恰似一朵盛放的绯红罂粟。
“事到如今,也不必给我答案了,我也懒得再去追究这许多。”
“朝婉清也好,乐郁也罢……你不必解释许多,在你曾经将我当做任何一个人的替身时——哪怕只有一秒,你玄宁的感情与我而言,就已经一文不值!”
“今朝,你可以因我一时疏狂之气而对我包容忍耐,他日,若我遭遇变故,但凡有一丝不和你心意,你是不是会立刻对我弃之如履?”
“无知、浅薄、粗野、朽木不可雕——这些往日里你赠予我的评价,如今看来,更适合你玄宁才是!”
终于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盛鸣瑶心中长久以来被压抑着的怒意悉数释放,不论结果如何,如今,她只觉得畅快极了。
不过区区一本书,如何敢定我人生!
——我不是替身,不是配角。
我从来无需旁人的指点认可,更无需旁人的褒奖或期待。纵使天道故意将我推入泥潭,又将我身淋满尘埃,我亦不惧!
——我不是谁的‘阿瑶’,也不是谁的‘师妹’,更不在乎是谁的‘爱徒’。
规则又如何?天道又如何?
——我只是我自己,我是盛鸣瑶!
天道欺我,侮我,讽我,糟践我,机关算尽要让我一蹶不振。
那又如何?
可我偏偏要与世间抗衡,用最残缺的身体奔跑,用最沙哑的声音,大声放肆嘲笑这一切可笑之事。
“玄宁!”
盛鸣瑶站在悬崖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裹挟着细雪刮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像是某种警告,可疼痛早已对盛鸣瑶无效。
她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眉宇之间尽是肆意张狂,无畏地笑着,倏尔猛地在自己眼角处的魔纹一划!
刹那间,猩红的血色蒙住了玄宁的双眼,在这一刻,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徒留那柄还在流血的匕首。
一滴一滴,顺着刀锋淌进了玄宁的心里。
“你可看清楚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盛鸣瑶并未入魔,也并非任何一个人的替身!”
盛鸣瑶嘴角戏谑的向上翘着,张狂无比的模样好似玄宁不过是她手中即将被抛弃的玩物。
确实如此。
“此生师徒缘分已尽,纵有来世,只求陌路。你我二人,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见了!”
说完这些憋在心底许久的话后,盛鸣瑶身形一晃便向后倒去。
玄宁目眦欲裂,几乎是想也不想地飞身上前,企图抓住盛鸣瑶的衣角,却被早有准备的盛鸣瑶反手一刀,捅在了心口。
——用得正是那把曾惹出无数是非的赤红色暗金纹匕首。
在盛鸣瑶捅过来时,玄宁并没有躲开。哪怕被那不知何物所制的匕首捅进心脉,猩红色的血液顺着刀柄留下,可玄宁竟也不觉得疼,兀自死死地抓着盛鸣瑶。
——直到他对上盛鸣瑶眼底拼尽全力的挣扎。
风声呼啸,两人分明谁也未曾开口,更是听不见对方说话,可玄宁莫名懂了盛鸣瑶眼底的含义。
【放手。】
盛鸣瑶在拼尽全力的逃离这一切。
……逃离自己带给她的一切。
那一刻,玄宁终于明白了何为撕心裂肺的疼痛,肉身所受千般伤害,也抵不上盛鸣瑶这一眼的万分之一。
四目相对,往日所有虚假的温情尽数化为乌有,玄宁被这眼神刺痛,怔怔地开放了手。
在玄宁放手的那一刹那,盛鸣瑶大笑着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眼角沁出了泪花。
身体如落叶般自由坠落,可盛鸣瑶非但不觉得恐惧,就连心头都满怀憧憬。
她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违背天道的意愿后,会落得如何下场,但起码此时时刻,盛鸣瑶是自由的。
——盛鸣瑶,就该是自由的。
在空中坠落的盛鸣瑶感受着耳旁的风声,明明该为了未知而感到恐惧,然而也许老天都感受到了盛鸣瑶此刻心中的畅快,就连该如刀子般刮过脸颊的风声也变得温柔。
这一世,无论之前的冷漠阴森,还是后来时不时出现的温情脉脉,它们的本质都是虚妄的牢笼。
——盛鸣瑶从不甘被囚禁于樊笼。
黄河洛天予我心,万里江山赐我眼,天地广袤皆为我身。
愿此心,从此不被任何往事而伤神,愿这眼,从此不为任何故人而停留,愿吾生,得偿所愿,再不被禁锢于牢笼之中——
从此以后,不受束缚的展翅高飞!
……
……
玄宁站在悬崖边,眼神再不复曾经的漠然,取而代之的从未有过的空洞。
说来好笑,在注意到盛鸣瑶之后,命运似乎将此生所有的狼狈突然倾泻在了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谪仙人身上。
盛鸣瑶的一刀划在了她的眼尾,伤痕留在了玄宁心中。
黑暗阴霾铺天盖地地向玄宁涌来,他垂下眼眸,看似无动于衷地立于风雪,实则根本没有力气离去。
——是他亲手埋葬了盛鸣瑶,断送了这个极有天赋的弟子。
盛鸣瑶本不该拥有这般短暂又充满苦难的一生,她可以活得更为肆意,她可以得到更为细致的照料,她可以……
她可以,不必遇见自己。
风声仍在耳旁缭绕,空中飘荡着白云,雪越下越大,将来路掩盖,更望不见归途。
苍山覆雪,终不见天明。
此生此世,玄宁再也不敢看雪天。
第49章 对峙
门中弟子皆奇怪, 为何一向高冷漠然如山巅雪的玄宁真人, 如今倒是学起了凡尘读书人之间附庸风雅的爱好, 开始侍弄起了花草?
“我还以为玄宁真人这种纤尘不染的谪仙人,最是厌恶人间繁华, 嫌弃那样热烈的花儿庸俗不堪呢!”
“谁说不是呢?我曾有幸见过玄宁真人的洞府,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对诶。说起花草,我到记得玄宁真人以往很喜欢梅来着……其实清竹也不错,和真人皎皎如月的气质很是相配,倒是牡丹芍药……呃……”
“谁知道呢?仙人也许就是这样随意呢。”
如今的玄宁偶尔也会愿意去听听这些闲话,试图得到一些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不过如玄宁这般人物,从未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自然也从未搭理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春风拂面,一洗之前冬日的颓唐惘然, 之前被白雪覆盖的树木抽出了嫩芽, 久不得闻的虫叫鸟鸣, 如今时不时地也会响起。
万物皆是生机勃勃,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光推着人向前走去,可有些东西,永远被落在了过往的光阴之中。
玄宁站在洞府外, 专心地侍弄着面前的芍药,眼神专注到仿佛是什么稀世秘宝。
【就好似那些落梅水莲虽美,可弟子犹嫌寡淡。】
【……反而是牡丹芍药一类的花卉, 虽没有那么精致,文人墨客也多有不喜,然弟子生性庸俗,只觉得让人瞧着便开心。】
——在春日里,若是盛鸣瑶能见到这些花,必然是很喜欢的。
玄宁心中不自觉地浮起了这个想法,手下的动作,却连一丝停顿也无。
这些日子里,他早已习惯了想起盛鸣瑶。
并不是那种浓厚到炽热的想起,而是稀薄的像一阵风,所到之处花摇草动,可细细辨认,却什么没留下。
如今玄宁再想起从前那些时日,倏尔惊觉是自己忽视了太多,也错过了太多。
现在的玄宁竭力试图弥补些什么,可他的徒弟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被掀起旧伤疤的隐痛,如火灼烧,玄宁只要一闭眼,就会在脑中盘旋。
那一日,盛鸣瑶当着玄宁的面从灵戈山山巅坠下,导致玄宁疯了似的搜寻,期间不知毁坏了多少天材地宝,可也半点没有盛鸣瑶的踪迹。
后来对着赶来的常云欲言又止的眼神,玄宁忽然冷静了下来。
表面上,出尘清冷的玄宁真人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也不常出门,看起来也已经摆脱了伤痛,完全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
无人知道,每一日逢魔时刻,玄宁都会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忆起曾经。
所有在记忆中有关于盛鸣瑶的画面,都被玄宁从时光中偷出,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回忆中珍藏。
……
【师父,我今天学会《水莲引》的第一层啦!】
小小的盛鸣瑶朝他飞奔而来,稚嫩的脸上带着局促又欣喜的笑意,玄宁却置若罔闻,视她如空气。
“你很厉害,做得很好,师父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