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昆山玉
吴桂花笑着摇摇头,端起凉皮,嘀咕一句:“真是闻着味儿来的。”一手开了门。
她不会料到,这样一个寻常的晚上,重华宫外的桂花树下,有故人来。
那人站在月亮的影子里,一双眼睛如当年一样清澈而悠远。
吴桂花被来自时间的利箭定在原地,直到那个人像六十六年前那样,站在她家门外的桂花树下微微地笑开:“我能进去聊聊吗?”
“能,”她慌乱地想揪住衣襟,这才发现手上还端着东西,愣愣地递出去:“你,你要吃凉皮吗?”
不等吴桂花懊悔自己的笨拙,那人眼中的惊愕已经褪去,他接过那个香炉改造成的大碗,点头说:“也好,我还没吃晚饭。”
他的手指还像以前一样,那么好看。
吴桂花晕乎乎的,像踩在云朵里,跟着那个人,看他撩起袍子坐在她的小凳子上,一只手挑起细长透明的凉皮,快而优雅地将它们送入口中。
跟柱子哥一样,她从认识柱子哥起,柱子哥就讲究得不像个乡下小子。
她痴痴地凝望着,在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身上找寻着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人。
那个时候,她是什么样呢?一见到柱子哥就喜欢上他,生怕自己配不上柱子哥,偷偷找牛棚里的地主家大闺女学规矩,学讲究,不敢粗声大气地说话,不敢吧嗒嘴吃饭……后头,终于嫁给柱子哥,她欢喜得好几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的柱子哥跟其他男人都不一样,他不许她下地,说那不是女人家该干的活,他舍不得她受累,家里家外的活都抢着干……人都说她嫁到了福窝里,就是可惜男人是个当兵的,过不到几天就要回部队。
可那些人哪知道,嫁给他,吃再多的苦,日子也是甜的。
吴桂花一生后悔过很多事,唯一没后悔的,就是嫁给他。
直到柱子哥搁下筷子,说:“多谢款待。”
吴桂花听见了时间轰隆着远去的声音。
脸是那张脸,人,却不是那个人。
再像,也不是。
她慢慢地冷静下来:“说吧,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应卓没发现,一向快言快语的人说这一句话顿了三下,他首先诧异于这女子的冷静。
他见过那天晚上,她像个疯妇狂怒狂骂,只为了引他出来。从她的骂声中,他可以推测出很多东西,比如,他跟她的爱人很像,再比如,她不是吴贵妃。
他原本可以利用第二点先扼住她,但在见到她,视线与她对上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喉咙仿佛被锁住一般,无法开口。
钥匙,在那双眼睛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女人带得奇怪了起来。
应卓咳嗽一声,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就是石破天惊:“我来找我妹妹。”
“什么?!”这一句当真是五雷轰顶,仅次于吴桂花撞鬼的那个晚上。
吴桂花气冲百会,差点晕过去:难道说,自己这辈子和柱子哥是兄妹?!老天爷,你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点吧!
只是吴桂花现在不晕过去,也差不多了,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觉得天地都在转,几乎要发疯:不成不成,这太荒唐了!即使这辈子跟柱子哥做不成夫妻,她也不要做兄——
应卓看她脸色雪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崩溃,一着急旧日的称呼脱口而出:“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见她抬头看他,以为她听见了,赶紧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妹妹,是你叫虎妹的那个。”
吴桂花停了好一时,眼珠才转了一下:“什么,你说什么?”不等他回答,呆呆重复了一遍:“你的妹妹是虎妹,虎妹……虎妹?!!!!”
她一下回了魂:“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和虎妹是兄妹,虎妹长得有他两个宽,这两个能是兄妹?!
应卓的目光落在西厢最后的那间房,那是刘八珠以前,也是虎妹现在的房间:“不错,我也是很大了以后才知道,我有一个双生妹妹,从小就……丢了的。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面对着对面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吴桂花原该尖刻地问出来,是不是因为虎妹脸上有那样的胎记,你父母就把她扔了?可那毕竟不是他的错,承受这些代价的人也不是她。
她沉默片刻:“那你今天来是想见她吗?”
应卓却苦笑了起来:“若是可以,我自然想。可你也知道,以前养她的那个人把她养成了这样,她很怕人。那次,我还没有接近她,她就怕得晕了去。”
“那你也不能因为她害怕,你就把她扔在这吧?你知道这是哪吗?你知道这——哎,不对,这是皇宫,你怎么进来的?你和虎妹到底是什么人?”
吴桂花完全无法遏制自己的恐慌:她自己的身份就很有问题了,万一处了这么久的虎妹也有很复杂的身份,她觉得她真的没法子承受了。这里是随时都能死人的皇宫,今天早上金波湖里还捞起一个呢!多一个人,曝露的风险……
一杯水放到她的手上,应卓低声说:“对不住,你放心。我来这里不会有问题,因为我就是永安门侍卫。”
今天晚上一个接一个地爆雷,吴桂花竟然都有点习惯了,她喝了口茶:“哦,那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常来巡察。”应卓说:“你放心,我妹妹的事我会想法子,不会连累你的。”
吴桂花又喝了一大口茶:“你现在说连累不连累的还有什么用?虎妹总是哪都去不了的,这里时时刻刻藏着个说不出来历的大活人,怎么叫不连累?也幸亏这里是重华宫——哦对了,难怪重华宫总是闹鬼,根子是在虎妹这吧?跟你那黑心爹娘比起来,你是稍微有那么点良心。”
她也不用对方承认,将茶水一饮而尽:“你一个小侍卫你能管什么?你要是心疼你妹妹,往后多来看看她,她是人不是石头,谁关心她她知道的。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她站起了身子。
应卓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吴桂花说:“怎么?事情还没说完吗?”
应卓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我——”
吴桂花作了个“请”的动作,别过脸去,没再看他一眼。
应卓只好站起身,快要出门的时候,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说:“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人弄些东西来,你不必再辛苦操心怎么养活虎妹。她是我妹妹,这份责任原该是我的。”
吴桂花却背对着他,没再吱声。
应卓轻声叹口气,合上了门扉。
吴桂花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慢慢走到先前应卓坐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对着嘴狂喝一气,最后一抹嘴,没舍得扔壶,拍了桌子骂道:“呸,啥味都没有,你也配叫酒!”
应卓站在墙外,就听了这一句话,心里突地一抽,痛得他差点弯下腰去。
他缓缓地,不知同谁说了两个字:“走吧。”
吴桂花这边,拍了桌子,反而自己笑了起来:连不可能再见到的人都见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管老天爷想搞什么鬼,她开开心心地,好好接着就是!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就是前一天还在为找到那死鬼王八蛋高兴得一宿睡不着觉,恨不得大半夜的起床跳探戈的时候,第二天一早,一个自称蕴秀宫大宫女巧鹊的人找上门,说丽妃要见你。
丽妃,就是那个还没搬到这,侍女就呲了地头蛇任老管带,没住上两天又把懿贵太妃的人给打了的那位贵主儿。
第35章
巧鹊找上门的时候,吴桂花在烦神怎么把虎妹这个熊孩子哄回来, 还有, 怎么跟她说她哥哥的事。
昨晚她浑浑噩噩地在外头坐了半宿, 头脸都没洗,回房倒头就睡了, 哪还记得在地窖里躲着的虎妹?
直到半夜里她因为喝多了水被尿涨醒, 上茅房路过旁边屋子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事,忙把虎妹弄了出来。
也亏得她从小在地窖里待习惯, 没被热出毛病。
人在地窖里闷了半夜,自然不会好受。虎妹听说来访的人走了好几个时辰, 吴桂花是把她忘在地窖里,当即跟她发了大脾气,气得连今天早上的饭都没出来吃。
这还是虎妹头一回在她面前发火, 吴桂花觉着,今天是个值得记着的大日子。
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 因为巧鹊就是这个时候来敲的门。
吴桂花盯着这个大名如雷贯耳的小姑娘, 小心赔笑:“巧姑姑, 那个, 丽妃娘娘为什么要见我?”
这小姑娘最多跟吴贵妃差不多大,但宫里尊称人, 向来爱给人贯个大辈儿。巧鹊平白升了辈份,脸上看不出来,却松了口风:“瞧你这小家子气的, 放心吧,不是大事。就是我们娘娘听说你茶饭还行,叫你去做顿饭。”
吴桂花“哎哟”一声,连连摆手:“这是哪的话?我就会做些村里人吃的粗菜,哪里敢端上去给娘娘品赏?万一把娘娘的舌头品坏了怎么办?”
她嘴里说着不伦不类的村话,把巧鹊逗笑了,心说,这村姑说话还有点意思。
嘴上却说:“行了,你只管把你会做的给娘娘做了,我们娘娘不会为难你的。”
吴桂花心说,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谁不知道你们家连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属刺猬的,谁沾都扎一手血?
但这刺猬头上刻着个“王”,吴桂花再不情愿,只能跟在巧鹊后头慢腾腾往蕴仙宫走,一路乱琢磨丽妃其人。
蕴秀宫前些天吴桂花给人送席面的时候来过一回,那回她走西门,去的是一个东边懿贵太妃住的细风小筑,今天巧鹊一直领着她走中路,最后,在一间七间九架的大殿前停下:“进去吧,我们娘娘问什么,你老实回答就是了。”
这是蕴秀宫的主殿华央殿。
吴桂花瞅着那大殿,想起不知道从谁那听过一耳朵的闲话:蕴秀宫的主殿从这些先帝的妃嫔们迁进来就一直空着,因为那是为她们去世多年的主母孝恭皇后空置的。
她也分不清丽妃是真不知道这个传言,还是她所听到的传言有误,但整个宫里,连先帝遗孀懿贵太妃都没住进来的地方,丽妃一个弟弟的小妾竟然就这么大喇喇搬了进来,真叫吴桂花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桂花跟着巧鹊进了殿,学着怀夏教她的规矩,给坐在贵妃榻上那个穿洋红挑金线绉纱裙子,身形微丰,一身艳饰的女人行了礼,听她问:“前几日,为什么太皇太后会见你?”
她这才明白,问题不是出在自己给蕴秀宫做席的那两母女身上,又暗自咂舌:丽妃能的啊,连她一个小宫女被太皇太后见过的事都查得出来。看来以后她做事还得再低调些。
吴桂花垂着眼睛,将那几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只漏掉了春蚕来寻她的原因。
丽妃也不关心两个小宫女的交情,她的重点只在太皇太后喜欢的糕饼:“桑葚杏仁饼吗?巧鹊,你领她到大厨房做来看看。”
若说这话的人是别人,吴桂花准保会多嘴提一句,现在桑葚早就下市,只怕是做不了的,但丽妃么……
她跟在巧鹊身后去膳房转了一圈,果然又回到了华央殿。
丽妃的火气说来就来,不等听完巧鹊的话,就手抄起引枕砸下去:“一个饼都做不了,要你有何用?!”
巧鹊不敢躲,趴在冰凉的地砖上挨了个结实的,幸好那引枕是用藤编的,打在身上应该不会很痛。吴桂花偷眼望去,这个在外边趾高气昂的小姑娘额头都被砸红了也不敢吭一声,她连忙把身子伏得更低,生怕引火烧身。
好在丽妃没有找她麻烦的意思,但也不打算轻轻放过她:“那你还有其他太皇太后喜欢的方子么?”
这不是废话吗?她跟太皇太后总共说了没两句话,怎么可能知道老人家的喜好?
但丽妃就不是个可以讲理的人,吴桂花也只能说:“这饼是奴婢误打误撞做出来的,没想过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喜欢。”看丽妃嘴角的那个疖子红得连脂粉都盖不住,灵机一动,说道:“不如奴婢再多做些其他东西给娘娘送来,娘娘吃着好,再送去孝敬太皇太后如何?”
丽妃嗤笑道:“你会做些什么?”心里却一动:当今陛下最重孝道,她被皇上斥责品行有失,如果能在孝行上做做文章,说不定能挽回一下在皇上心目中的印象。就是太皇太后这些年很少见外人,最多只跟皇帝皇后偶然吃一次家宴,她如今贸贸然贴上去,只怕不会有丁点作用。
这样一想,顿时萧瑟起来:“我废那么多神做什么,那老——做再多的事,也不一定有人肯领情。”顿时觉得提出这主意的人面目可憎,眉毛一立,就要骂出声。
吴桂花一直在悄悄观察她的表情,看她这副凶相就知道不对,忙高声道:“娘娘,您是去关心太皇太后的身体,又不是一定要请她老人家吃东西。若您进上的东西太皇太后喜欢固然是好,若她老人家不喜欢不想要,又有什么打紧?说明您得了什么好东西头一个就想到了孝敬长辈,您尽了您的心意,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到的。”
丽妃一怔:这些道理以前不是没人同她说,但那时候她高傲无忌,不屑于用这些小手段屈身邀宠,吴桂花在今天说的这话还真是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她!
丽妃眼中厉色略收,却说:“太皇太后享天下贡奉,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偶然一次看得上你的饼已是你的大造化,你凭什么以为还会有第二回 ?”
吴桂花腹诽不已:太皇太后吃我做的东西换来叫你盯上,这造化我可真受不起!
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她想起直到这个季节都特别受欢迎的老面馒头,来了主意:“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肯定喜欢吃软烂好嚼的食物,正好奴婢会做一种叫‘馒头’的面食,吃起来香甜喧软又有嚼劲,说不准太皇太后会喜欢,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婢试着做一做?”
丽妃看她说得头头是道,不觉跟着点了点头。
吴桂花只当她答应了,欢喜伏地道:“多谢娘娘。”
巧鹊也是个机灵人,看丽妃没再说话,赶紧拉着吴桂花退了出来。
有了丽妃刚刚施加的压力,巧鹊对吴桂花客气了不少,问她:“要不要我拨两个人去膳房帮你?”
吴桂花刚刚看过蕴秀宫的膳房,十来个灶眼排在一起,若是同时点燃蒸炸煮卤,想必那温度凭空就能生煎鸡蛋,叫人光是想想就生畏。又一想,馒头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在哪不是做?当即生出了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