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昆山玉
吴桂花胡乱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子塞给他, 恳求道:“小兄弟, 你看这孩子,他都成这样了。我不带走他,他得死在这,求你帮帮忙, 好不好?”
小太监不接那银子,只是说:“不是我不帮忙,你不知道那些人——”
忽然吴桂花眼角余光瞥过他对面, 扯住那小太监往下一蹲, 道:“那些人已经来了, 先走再说吧!”
说着, 弯起身子, 拨开那个小太监向小门的方向冲过去。
那小太监还想来拉她,被她喝斥一声:“你再拦着我,是也想被那些人留下来吗?!”
吴桂花趁他呆住的那一瞬间, 拨开他冲了出去。
肥水司运粪车的小门本来就在草棚旁边, 吴桂花几步冲出门, 不等接着往外走,又被那小太监拽住,道:“不行,你不能走的,你走了我死定了。”
呼喝声隔着墙传了过来,有人在高呼着说:“门开着,那小贱皮肯定从这跑了,快追!”
吴桂花跟这小太监夹缠不清,急道:“那他们看见是你放我进来的?”
小太监一怔,摇摇头。
吴桂花跌足道:“他们都没看见你,你慌什么?你再拉着不让我走,我们几个才死定了!”
说着,吴桂花气不过,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踹得他一个激灵:“对对,不能让他们看见你。快跟我来,我们先躲躲。”
肥水司本来就在西掖廷的最后一排,最偏僻的位置,这里也是整个皇宫管理最松散,最混乱的地方。吴桂花叫这昏头昏脑的小家伙拉着左右转了几圈,穿过几条巷道和竹竿,在一处堆满了木盆的地方蹲下,才重重喘了口气。
吴桂花侧耳听了半天,没听见有明显追逐的声音,见那小太监也站起来要离开的样子,赶紧抓住他问道:“小兄弟,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凶?”
那小太监本想赚个外快,谁想到会被拖到这个境地?正要骂她两声,一锭银子递到他眼前。
“还能干什么?跟我一样呗,干苦力的。”他一把抢过银子,往怀里塞。
“那他们凭什么能这么对田大壮,都没人管的吗?”
他翻了个白眼:“管个甚?他自己不懂规矩找死惹了鬼母教的人,谁敢管?不要命了?”
“鬼母教?不是咕噜教吗?”吴桂花顿时一惊,她记得去年这什么教宫里已经严查过一回,怎么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
他这回白眼翻得更大:“我哪知道,那些信鬼母的跟我们不一样,整天神神秘秘的。宫里查又怎样?自己不承认,只要没被抓到供佛像,总不能屈打成招吧?”
“这么说,小兄弟你是不信这些了?”
“我?我倒是想,可我没钱,人家看不上我。”他说完抛抛手里的银子,眼睛一亮:“说不定这回小爷我有了钱,他们会拉我进去呢。”
吴桂花还真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讶道:“他们师徒俩都被折磨成这样了,你还赶着上去入教?不怕也变成这样?”
那小太监又翻了个白眼:“那是他们不识相。要不是看在姓田的有点家底的份上,人家怎么可能来拉他入教?不入教挨打,入了教,那可是吃香喝辣,威风着呢。”
吴桂花听这小太监的话音,想到了以前她爹说过,他跟人插香拜把子进会堂的事。她爹年轻那会儿去城里找活,又不识字又怕被人骗,偏偏找的力夫的活很容易叫人欺负,索性几个同乡朋友结成个会堂门,立下规矩共同进退,谁受了欺负,其他人都要给那个人撑场子,才慢慢在城里扎下脚跟。
她爹跟她讲古时说过,那时候世道乱,想活下去必须抱团。像他们的会堂门是几个穷兄弟过不下去,不得不结伙拉拔着过日子,这种事在城里很常见。除了会堂门,还有的就是那些信教的各种教门,那种教门都是捏个神像聚一伙子人,利用神神鬼鬼到处坑蒙拐骗的外道人。
那时候她爹还羡慕过教门里人过的风光,后面解放后,听村里宣传队揭破那些人的西洋镜,才醒过味来。
吴桂花判断,可能这个鬼母教也跟她爹说过的教门一样,利用穷苦人的愚昧和抱团骗钱。
至于为什么宫里打击过一回,它还存在,也很简单。这里远离内宫,是规矩法度最难照应到的地方,这里人想要不被欺负,也必须想办法抱团。这也是宫里乡党,干爹干兄弟这么流行的原因所在。
但是光是身体上抱团哪够呢?宫里的生活这么苦闷,不会自我调剂,很多人精神肯定也是空虚的,需要有点心灵寄托。这时候来一个只要祈祷就会实现心愿的“神”,有多少人会抵抗得住这种诱惑呢?
所以,只要这世上有想麻痹自己的穷人在,这种邪门歪道就不可能禁绝。别说是这里,就是前世破除封建迷信这么些年,也没见神佛鬼怪之说绝迹人间呢。
有些人信这些,是因为心理不够强大,需要点神佛寄托。
心理足够强大的吴桂花就算想明白了这些问题,对她目前的状况也是没有丝毫改变的助益。
她好说歹说,又许了一两银子,让那小太监帮她引开那些人,总要想法子先出了这里再说。
那小太监两眼亮得跟狼似的:“这一会儿功夫,姐姐就给了我二两银子,姐姐肯定在主子娘娘面前很得脸吧?”
吴桂花心头警惕,故意道:“我这不是说过,出来给姐妹们买点东西,顺便来看看田大壮吗?”肥水司在最后一排排屋的最边边,而出了肥水司这条道,再越过浣衣局那个晒衣服的后院,就是正定门。
这小太监大概进宫不久,心思都写在脸上:“那咋没看见你东西?”
吴桂花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不是说过吗?我来晚了,我姐妹要的头花卖完了。本来我还想买副药的,可卖药的不老实,给的假药,那我能要吗?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再找个人来,把钱便宜别人去。”
“去,去!”那小太监这才站起来,往外头看了看,跑了出去。
他一出门,吴桂花立刻把背篓搁前面反背,背起小顺朝里边跑。
“咳咳咳咳”,小顺突然咳了起来。
吴桂花听见这咳声,先是放心,又担心道:“小顺,你先忍忍,等会儿安全了咱再咳吧。”
“我师父——”
吴桂花猫着腰,爬过这一地的木头盆子,转身看见一排筐子,筐子里放着草木灰等洗衣用品,心中一动,抓了些放进背篓里,看见一条狭长的道子,一咬牙先扎了进去。
这道子里搁的全是晾衣裳用的长竹竿。
她知道这里是浣衣局的地盘,以前来过一回,穿过这条道子,她记得这一片包括她来的那个方向都是晾衣裳的场子,从场子的后门进浣衣局,再——
“哎,人呢?” 是那小太监的声音。
“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人刚刚还在这,怎么不见了?我发誓,我刚刚真的看到他们来这的!哎哟,别打,别打,大哥。我还想入教呢,怎么敢骗你们?他们肯定是跑了!”
“你们几个,把木盆翻起来找。你们,跟我来!”一个尖亮的声音开口之后,是一阵踢腾东西的声音。
“是皮管带。”小顺的声音听上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吴桂花心头一紧,往巷子两头看了看,一咬牙,朝着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她前脚匆忙找到一处挂着烂席子的竹竿缩好,后脚那些人开了门,直奔浣衣局后门而去。
吴桂花缩在角落里,用竹竿略挡住身形,看见那些人门也不敲,直接拿脚,一脚将门踹开。
有人说了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被那些人一句话顶回去:“教门办事,无关人等速速滚开!”
里头几声短促的惊呼,很快没人出声了。几个低等宫女打扮的女人被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门外。
“好威风,好霸道。”
吴桂花不敢多作逗留,探出头看这会儿人不多,将竹竿全部踢翻,当机立断,背起小顺冲了出去。
没跑多远,果然听见后头有人喊:“快追,他们在这里!”
吴桂花不管不顾,咬着牙低头猛冲。
听见背后鼓点般的脚步声越敲越近,吴桂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边跑边狂呼着冲正定门那边,正看过来的侍卫们叫:“救命!救命啊!”
终于,那边来了两个侍卫,问道:“怎么回事?”
吴桂花这一顿猛跑,现在突地缓过来,一时气喘得说不上话,只听后面追上来的那几个人回答:“没什么,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宫女,大哥,我们这就把她带回去。”
吴桂花怒指那人,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为首的那人向那侍卫比划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而那侍卫手掌在胸前微点,转身似笑非笑地向她看来。
她心中立觉不好,当机立断,扬起两把草木灰洒过去:“我去你奶奶的!”
第94章
吴桂花刚刚被那些人追逐,已经趁侍卫同他们交谈之时跑到了正定门正对的那条宫道上。
从这条宫道直穿过这一排排院子, 是直出西掖廷最快的方式。
吴桂花那几把草木灰对着那些人的脸, 洒得又准又狠, 却几个箭步蹿向跟浣衣局相对的那条路口,那里也是最后一排,跟浣衣局仅仅相隔一个路口,是织染局的地盘。
几人猝不及防, 被她撒中眼睛, 边骂边顺直觉茫然追了几步,待到揉掉灰土,问过其他人,再重新确定方位, 那两个人已经消失在织染局数以百计的大缸之间,完全失去了踪迹。
几人不死心,折腾了一整天, 几乎将西掖廷的最后两排翻过来, 却连吴桂花的影子都没抓到, 连小顺那个绝不可能自主行走的孩子也完全失去了踪迹。不是没人猜过吴桂花是不是已经逃到了前面几排局司, 想去前头搜查, 可毕竟前头可不止住着这些低等宫女太监,还有些管事宫人都在那,万一惹到不该惹的人, 说不定又会引来一轮大清洗。
“先回去吧, 你们要想找的话, 派几个人去,说话客气些,绝不能像刚刚那样横冲直撞。”
“是。”
“再来几个人,跟我再把这些地方都找一遍,我就不信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能翻过天去。”
……
而在那些人大肆寻找的时候,消失的吴桂花在哪?
她其实离他们并不远,就躲在织染局那些排房中的一间,听那些人呼喝着远去,始终没进来看一眼。
良久,安静被一连串咳嗽打碎:“咳咳咳咳!人走远了,妹子你快走吧,说不定那些人一会儿还回来的。”
刚刚她蹿进织染局这处晾晒染料的场子时,这个曾跟吴桂花有过一面之缘的病弱妇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扯进这间小屋里躲过了一劫。
她叫刘喜妹,去年年底吴桂花拉着大顺子和小章在西掖廷兜售卤肉时,在织染局管事院子里认识的她。
她那时候跟其他人一样,排队在管事房外等着领过年多发的薪俸。吴桂花则是靠着跟织染局一个管带的关系进去推销她的卤肉。
因为是非法小生意,吴桂花一直很注意把生意范围控制在西掖廷中等宫女到中等管事这个阶层,而且都是尽量在人后交易,她跟刘喜妹的认识是相当意外的。
那天她从织染局出来后,刘喜妹靠在对面的大树底下喘了半天气,旁边人看她一脸病气,纷纷掩鼻而走,最后是吴桂花把东西交给小顺,自己扶着她回了织染局住处。
通过交谈,吴桂花得知她是织染局的一名宫女,在宫里干了二十多年,很多年前她就生了种病,入冬以后会加重,年纪大后越发难挨,发展到现在,已是干不动任何重活,天气一冷,就连呼吸都困难,只是走了这些路,就差点喘不上气。
刘喜妹的咳嗽声就像敲击的钟鼓一样,唤醒了一大串人跟着咳嗽起来。
吴桂花从进门起就想问了:“刘大姐,你怎么搬到这来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住这的啊。”
不等刘喜妹回答,另一个人冷笑了声:“为什么?你没眼睛看不到吗?咱们都生了疫病,这是把我们这些病人都搬到一起等死呢。要不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不进来?”
吴桂花身后的小顺呼吸一重。
倒是吴桂花,她刚进门时就看过这些人,除了里头有两个着凉的,其他的几个都跟刘喜妹差不多,是一种症状,反正以她的阅历,是不认为她们得了传染病。想起织染局的工作环境,吴桂花猜测,这些人应该得的是一种肺病。
她却没反驳那人,而是无所谓地笑笑:“疫病不疫病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刘大姐救了我和小顺的命。要没有刘大姐拉我一把,我这回就险了。”说着,要拉着小顺给刘喜妹行礼。
小顺这孩子也乖,顺着被她拉起来,但身体实在太差,打了个晃就又歪了下去。
“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这才有人问起来。
吴桂花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刚刚被鬼母教逼得四面楚歌的情形,她实在害怕这一屋人里也有那邪教的教徒。
“还能怎么了?我认识外头那人,他是鬼母教的,他们俩肯定得罪了那些教门的人,被人整成这样的。”
一室俱静,连喘气声都在同一时间消失。
吴桂花感觉,她现在就像在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