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似有一盆雪水兜头浇了下来,阿兰若顿觉不寒而栗,连忙埋下头,和亲兵一起退了出去。
门从外面合上了。
屋里,苏丹古转身,面对着床榻,抬手拢起床帐。
黯淡的灯光落在床榻前,瑶英侧身躺在枕上,紧抱双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衣领散乱,露出一痕雪脯,最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透出肌肤雪色,鬓发也汗湿了,发丝黏在脸颊上,泛着湿光。
她意识朦胧,感觉到亮光,睁开眼睛,浓睫颤抖,虚弱地道:“给苏将军添麻烦了……我这是犯了老毛病,不碍事的。”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依然娇柔平和,端庄冷静。
“公主是不是忘了服药?”
苏丹古问。
瑶英在枕上摇摇头,“还没到日子……我算过的……”
她先天不足,每个月都服用凝露丸,上次服药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就在来高昌的路上,距现在才十天而已。今晚她一直觉得晕晕乎乎,有些发热,还以为自己是做贼心虚,没想到竟是犯了旧疾。
苏丹古接着问:“公主身上可有药丸?”
瑶英紧紧抱着双臂,身子轻颤,没说话。
苏丹古俯身坐在榻前,道:“公主向来谨慎,身上想必带着药丸。”
瑶英不吭声。
苏丹古问:“公主是不是怕散药的时候没人看顾?”
瑶英心尖一颤,抬起眼帘,看着苏丹古。
四目相接,他双眸幽深,眼神沉静,似从云端俯瞰她,仿佛能看透她的所有心思。
瑶英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清浅的笑,轻声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熬过今晚就没事了。”
苏丹古俯视着她:“我略通医理,公主不必掩饰。”
瑶英一怔。
苏丹古平静地道:“虽说男女有别,于我而言,公主只是个病人,我是释门弟子,可以看顾公主,公主不必为难,服药吧。”
他音调冷清,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说出,像幽泉淌过石滩,冷冽清寒。
有种若有若无的威压,温和,又带着千钧力道,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瑶英浑身难受,眼睛发酸,紧紧攥住胳膊,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丹古问:“药丸在何处?”
瑶英松开手,哆嗦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一枚小巧的玉瓶。
苏丹古从她指间接过玉瓶,倒出一丸药,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喂她吃了下去。
药丸入腹,瑶英身上渐渐发热。
她身上湿透了,必须换身干爽衣裳,挣扎着起身:“将军,劳你扶我一把……”
苏丹古扶她起身,把她搀到木桶旁,让她倚靠着站好,转身退了出去。
几声脚步声后,他停了下来,站在门前,背对着屏风,身姿挺直。
瑶英看不到外面,也就顾不得羞赧了,脱下衣衫,费力地绞了绞帕子,擦了擦身上。
屋中生了炭火,她晕乎乎的,头重脚轻,浑身软绵绵,光是擦身的几个动作就让她气喘吁吁。现在谢青不在身边,苏丹古又是个男人……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匆匆换上旁边屏风上搭着的衣衫,转身往回走。
一步迈出去,脚下绵软,整个人软倒在地。
噗通一声沉重钝响,站在门边的苏丹古霍然转身,走到屏风前时,脚步一顿,“公主?”
瑶英摔在地上,浑身都疼,咬咬牙,想自己站起来,手掌刚刚撑地,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腹内一阵恶心,无奈,只得轻声答应了一声。
脚步轻响,屏风前人影微晃,一双皂皮靴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苏丹古俯身抱起瑶英,送到床榻上。
瑶英精疲力竭,全身酸痛,低声说了句多谢,脑袋刚碰到枕头,眼睛已经闭上了,眼睫轻颤。
苏丹古放下她,视线从她散乱的衣襟一扫而过,扯过被褥盖在她身上,拉起她的手,轻轻撸起袖子,手指搭脉。
她服了药,脉象平稳了些,不过还得熬过今晚的散药。
像她这种长年服药之人,散药之时会浑身时热时冷,必须卧床休息,等药性散过去也就好了。
苏丹古放开瑶英的手。
她掌心发烫,微微汗湿,手指却冰凉,指节如葱根,柔软纤细,根根如玉。
苏丹古顿了一下,拉着瑶英的手送回被褥底下,扯过锦被盖好,怕风漏进去,手指又按了按被角。
他起身,放下床帐。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送来两碗热腾腾的素汤饼,道:“摄政王,府中只备了些伤药,没有其他药材。”
他说着话,踮脚往里张望了一下。
屏风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亲兵沉默了半晌,懊恼地道:“摄政王……我从来没听说公主会犯病……一次也没有……”
文昭公主来到王庭以后,他负责护卫公主,从王宫到佛寺,他一直跟随公主,公主总是神采飞扬、明艳动人,只有这两天瞧着好像憔悴了些,他只当公主累着了,没想到原来公主生病了。
苏丹古接过素汤饼,一语不发。
王庭近卫当然不会知道李瑶英生病的事,甚至她身边的亲兵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她每个月必须服药的人,可能只有谢青。
美貌和柔弱能博得怜爱疼宠,但换不来尊重敬畏。
在这远离中原的域外之地,大魏公主的名号就像缥缈的海市蜃景,终将褪去那层虚无的光华,假如李瑶英软弱胆怯,一个小小的亲兵就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她。
所以她不敢怯懦。
她必须永远冷静理智,永远意志坚定,永远目标明确,如此才能真正收服属下,获得他们的忠诚。
现在,她的亲兵,那支成立不久的商队,全都效忠于她李瑶英,而不是魏国公主。
她一步步走来,历尽艰辛。
作者有话要说: 三天测体温都没有发烧~(^-^)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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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会很晚,大家可以明早看二更哈
☆、二更
前半夜, 瑶英身上火烧一样滚烫,连水都喝不进, 更别提吃下那碗素汤饼。
她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扶了起来, 汤碗送到她唇边,清淡的甜香扑鼻而来, 她却觉得恶心,抬起手臂,推开了那碗汤。
汤水溅了出来, 碗立刻挪开了。
被窝里暖烘烘的,像藏了一炉明艳炭火。瑶英浑身燥热难耐,忍不住推开压在身上的被褥。
刚推开,被褥又盖了过来,她再推开, 不一会儿, 被褥轻轻回到原位, 她病中使起性子,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双足奋力踢开被褥, 一下一下把被褥往下踢动。
像只闹脾气的猫。
床边的人影凝定了一刹那。
热气散去,瑶英觉得舒服了些, 摊开手脚翻了个身, 枕着自己的胳膊,蜷卧而眠,乌黑长发披满肩头, 纤巧玉足露在外面,脚背微微绷紧,可怜兮兮,身姿纤弱,和刚才闹脾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片刻后,被褥又笼在了她身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压了下被角。
瑶英忽然睁开眼睛,抬眼看去,浓睫湿漉漉的。
这动作让她觉得很熟悉,很安心。
……
小的时候,瑶英天天吃药,整晚整晚睡不着。尤其是刚刚练习走路的那一年,双腿疼痛难忍,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疼。
她不想因为受不住疼而哭,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湿了枕头。
李仲虔听到声音,手秉灯烛走进内室,往她脸上照了照:“小七?”
瑶英知道他脾气急,怕他担心,立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李仲虔俯身,拉高滑落到她肩膀底下的被子,轻轻按了两下,又按按被底,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出去了。
瑶英的腿还是很疼,心里却觉得踏实了很多,翻个身,继续睡。
……
经年过去,瑶英早已经忘却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痛楚,只记得阿兄的手笨拙按压被角时的轻柔力道。
灯火昏黄黯淡。
瑶英盯着床边那只纤长的手,目光慢慢往上,看到一张狰狞的夜叉面具。
她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梦有点恐怖。
视线继续往上,一双深碧色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清淡。
瑶英眼眶微热。
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恐惧、无助、孤独如翻滚的江潮,突然涌了上来,喷薄而出。
“阿兄……”
叫出这两个字,她鼻头一酸,泪盈于睫,抓住那只正准备收回去的手。
“阿兄,我难受。”
因为知道是梦,所以不必隐瞒,可以尽情地撒娇诉委屈。
滚烫的手抓住微凉的手,似有电流掠过。
掌心的手轻轻挣了挣。
瑶英握得更紧,像幼时握住那双无数次拉着她、教她一步步学步的手一样,小脸凑上去,依赖地蹭了蹭,无声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