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他悄悄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高大健壮。
“公主信得过我的话,先到我杨府避一避吧,我可以向公主保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公主!”
听了这话,众人对望一眼,表情不一。
缘觉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些愤怒,有些不安:公主是王的摩登伽女,轮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多管闲事!
他朝瑶英看去。
瑶英仍是微笑,她果然没看错人,今天她见的这些人中,对她最真心实意的就是杨迁。
她笑问:“杨公子就不怕那些人去王宫告发你?”
杨迁腰板挺得更直,手指紧握长剑:“我不怕他们!我家和尉迟家是世交,就算他们告到国主那里,我也能保住公主。”
瑶英抬头看一眼天色,道:“杨公子说得对,赵家、杨家、张家中有心向中原的人,自然也有投靠北戎的人,他们未必都值得信任,我见了他们,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他们中肯定有人想借机讨好依娜夫人……”
杨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瑶英话锋突然一转,唇角微翘,“杨公子,你说该怎么料理那些背信弃义之徒?”
杨迁愣住了。
☆、招募
夜色沉沉, 屋瓦院墙里透出摇曳的灯火,皑皑白雪上笼了一层暖黄晕光, 风声在无边雪夜回荡。
杨迁回过神, 问:“公主怎么分辨哪些人是背信弃义之徒?”
瑶英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登上马车, 坐进车厢,纤纤素手抬起毡帘,示意他跟上来。
杨迁还没什么反应, 缘觉先变了脸色。
瑶英手拢毡帘,看着杨迁,眉眼微弯,笑问:“杨公子怕我使诈?”
杨迁扫一眼身前身后,发现自己早就被包围了, 轻哼一声, 胸脯挺起, 大步走向马车。
文昭公主只是个弱女子,他乃堂堂杨家儿郎,要是畏惧不敢上前, 岂不是太没胆量了?
车轮轧过积雪,继续穿梭在一条条幽深的小巷里。
暗夜中, 不断有脚步声追上马车, 数名身披白氅的亲兵从不同方向奔回,奉上一封封书信、羊皮卷。
缘觉接了,送进车厢。
车里挂了盏灯, 瑶英打开羊皮卷,就着灯光细看一遍,递给对面的杨迁。
杨迁正一脸不耐烦地挪挪胳膊,动动长腿。车厢不算逼仄,坐四个人都绰绰有余,但他健壮高挑,又顾忌着男女之别,不敢离瑶英太近,根本不能笔直端坐,只能缩肩蜷腿,紧紧贴在车厢门上。
姿势一别扭,自然也就气势全无,面对瑶英递过来的羊皮卷,他又是一声轻哼,接过细看。
才看了一半,杨迁脸上已经涨得发青,看完所有羊皮卷后,他的脸更是发紫,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握拳,怒道:“这些贪生怕死之辈!”
他越想越气,恨不能一把撕了羊皮卷。
瑶英递给他的信全是告密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向官府告发大魏公主现在身在高昌。
“枉公主对他们如此信任,冒着风险亲自来高昌和他们密会,他们居然真的告发公主!”
杨迁咬牙切齿。
……
此前,王庭传出一道谣言,有位从中原来的文昭公主对佛子一见倾心,非他不嫁。佛子是得道高僧,不染尘俗,自然不会娶她。她痴心不改,发下誓愿,愿效仿摩登伽女,为佛子修行,以求佛子眷顾。
起先,没人在意这道流言。
佛子不仅佛法造诣极高,慈悲为怀,庇佑一方,而且对其他国百姓也同施仁爱,不分贵贱。在西域北道,当商人们遇到盗匪拦路时,只需要拿出佛子的旗帜就能一路畅行无阻,因此他深受各国百姓敬仰,是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出身高贵,面如净满月,眼似青莲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有女子仰慕他,不算什么稀罕事。
几个月后,王庭突然颁布诏书,正式晓谕葱岭南北各国城邦,文昭公主入住王庭佛寺,为王带发修行。
消息传到高昌,一片哗然。
这些年来,仰慕佛子的男男女女多如恒河沙数,有些城邦公主更是举国内附,以求佛子垂爱,佛子从来没有理会过,他早已跳脱尘俗,怎么会在意尘世间的男欢女爱?
可是这一次,高高在上的佛子居然为一个汉女破例了!
他允许文昭公主入住佛寺,不就是在昭告天下文昭公主受他庇护?
一时之间,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此时,正好有王庭商人来高昌收购葡萄酒,本地人纷纷向他们打听。
商人们说:“文昭公主确实住进佛寺了,听说她每天都能听佛子讲经,和佛子一起用饭。”
众人呆若木鸡。
一个葡萄酒商人笑着插话:“公主不仅能天天见到佛子,佛子还为她一个人宣讲佛法呢!佛寺还特意找商队要了一车中原的粮食,肯定是给公主备下的!”
众人心痒难耐,接着追问。
商人继续道:“我家姑母常去王寺聆听佛子宣讲,她听王寺里的僧人说,公主可以出入佛子的禅房,公主不懂梵语,佛子就亲自教授公主梵语。”
众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兴奋。
见众人热情高涨,又有人插话:“对!佛子和公主每天共用一张书案,共读一卷经书!小沙弥亲眼看到的!”
另一个商人笑眯眯地告诉眼巴巴探听消息的众人:“我见过文昭公主,公主喜欢琉璃器,明月珠,我和公主的仆从打过交道,公主所用的器物都是从我这里买的!公主夸我的宝石是王庭最漂亮最稀罕的!”
“公主用的妆粉金箔花钿眉黛也是我经手卖的,公主貌若神女,又懂得妆扮,王庭妇人都在效仿她的时世妆。”
“文昭公主穿什么衣裙,梳什么发式,不出五天,王庭上到大相夫人,下到坊中舞伎,全都跟着换花样。”
众人原本将信将疑,但是听胡商们一个个信誓旦旦,说得头头是道,那点怀疑也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好奇心。
如今,高昌妇人们茶余饭后说起佛子和文昭公主,再不是像当初那样取笑文昭公主痴心妄想,而是好奇那位文昭公主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竟然能让心如止水的佛子为她破格。
尤其当“北戎海都阿陵王子当众宣称文昭公主早晚会是他的女人”的消息传遍西域之后,高昌百姓谈起这个话题更加兴奋。
原来佛子晓谕各国是为了警告北戎王子!
一个是高洁清冷的王庭佛子,一个是铁血征伐的北戎王子,文昭公主最后会成为谁的女人?
等文昭公主修行满一年,佛子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
当百姓们乐此不疲地讨论文昭公主和佛子之间的风流韵事时,杨迁和其他河西人也在振奋激动:文昭公主是从中原来的!
杨迁迫切想知道现在中原是什么情形,中原是不是统一了?皇帝是不是打算出兵收复河西、高昌、伊州?
他派出家仆跟随商人去王庭打听文昭公主的来历,半个月后,家仆回返,带回的消息让他沮丧:文昭公主是被海都阿陵掳掠至西域的,自身难保,中原王朝仍然没有收复河陇。
杨迁大失所望,不过还是变卖田产攒了一笔钱,准备去王庭拜见文昭公主,不管怎么说,公主是中原公主,流落域外,无所依傍,他身为河西杨氏子弟,理应为公主分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顺便可以从公主那里打听中原的事。
没想到他还没动身,文昭公主竟然自己来高昌了。
杨迁心惊肉跳:海都阿陵对公主贼心不死,在佛子坐镇的王庭,公主可安然无虞,高昌臣服于北戎,若依娜夫人向海都阿陵报信,公主就危险了!
他觉得公主实在鲁莽,有心吓唬警告公主,让她看清利害。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才刚刚离开市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送出告密信了。
杨迁手指紧紧捏着羊皮纸,手背青筋暴跳。
“公主既然能拿到这些信,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在下佩服!请公主告知我那些人的姓名,我杨迁耻于这等人为伍!”
瑶英淡淡一笑,脸上并没有被背叛后的愤怒,道:“这里是高昌,不是中原。”
杨迁眉头紧拧。
瑶英平静地看着他:“杨公子,中原大乱,西域孤悬多年,像公子这样时刻不忘故国、盼望东归的人,能有几个?”
杨迁握拳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要我振臂一呼,他们都愿意为公主效劳!”
瑶英摇摇头,“公子乃英雄豪杰,瑶英佩服,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子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更多的人汲汲营营,谋求富贵荣华,现世安稳,现在大魏还不能发兵西征,高昌无力和北戎对敌,他们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
她早就猜到会有人告密,提前做好了部署。
这一次会面本就是一次试探,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必须远离,她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公主不必为他们开脱,他们可以贪生怕死,不来市坊见公主,但是他们不该在对公主立誓之后告发公主!这绝不在情理之中!”
杨迁冷笑,“我河西子弟岂能行此龌龊之举?!”
瑶英嘴角轻翘。
杨迁少时桀骜不驯,骄横狂放,世人都说他是纨绔,谁能想到这个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浪荡青年,竟是一身铮铮傲骨?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想到他经历千辛万苦之后绝望而死,最后化为一具流沙中的枯骨,眼神不禁柔和了些。
“正因为有太多小人,公子这样一片赤诚的豪杰才更可贵。”
瑶英言出肺腑,漆黑发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杨迁。
杨迁听出她的真诚,怔了怔,神情局促,避开她的视线,紧贴在车厢门上的脊背硬得发酸,怒意未消的脸上掠过一丝忸怩,小声道:“公主言重了。”
瑶英笑了笑。
杨迁尴尬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干坐了半晌,猛地抬起头,砰的一声,后脑撞在车厢上,一声巨响。
他顾不上疼,皱眉问:“公主,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算了?要是他们中有人把告密信送出去了呢?”
瑶英指指那些羊皮纸:“杨公子,我从中原而来,对流落高昌的河西望族了解不多。这些告发我的人公子应该都认识,他们都是河西官宦之后,彼此有姻亲往来,其中就有公子的族叔,公子,假如我为了自己的安全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会怎么看待我?”
杨迁身上的怒气一点一点散去,蔫头耷脑,颓然地道:“杀了他们,这些豪族一定对公主怀恨在心。”
对世家大族来说,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公主只是个外人,族人才是血脉相连、同甘共苦的亲人,就算他们不认可亲人告发公主的卑鄙之举,也会选择包庇亲人。
所以这些人不能杀。
难道只能放任他们拿公主去讨好北戎人?成日和这些人为伍,他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收复河山的抱负?
杨迁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一盏温热的热羊奶送到杨迁手边。
他撩起眼皮。
瑶英把茶盏塞往前递了一递,声音平稳:“杨公子,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现在我流落域外,无兵无将,河陇失陷,北戎强盛,公子的族人告发我以换取眼前的好处,也是人之常情,县官不如现管,何况高昌臣服于北戎?”
杨迁接了茶盏,望着盏中雪白的羊奶,愤愤地道:“我杨迁大好男儿,不愿和他们一样狗苟蝇营,大丈夫,当佩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