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挥了挥手,淡淡地道:“将功赎罪,今天不罚你了。”
苍鹰叫了两声,放下皮绳,拍拍翅膀,落到鹰架上,眯起眼睛。
禅室岑寂如一片汪汪静水,鎏金卷草纹熏炉静静喷吐着袅袅青烟。
昙摩罗伽不疾不徐地书写经文,眉眼沉静,神情淡然。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持续到下午。
昙摩罗伽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捧起经卷,摆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丰唇翕动,口中念念有声。
以杀止杀,不可取也。
然而值此乱世,一味宽容优柔,只会让更多无辜黎民陷于战乱之苦,民不聊生。
帘外脚步响,缘觉走进禅室,小声道:“王,备好车马了。王公大臣快入宫了。”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和他预计的时间差不多。
他去里间换了身袈裟,离开前,回头看向毡帘。
缘觉知道李瑶英就睡在毡帘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假如文昭公主醒了,请她留下,护她周全。除非阿史那将军本人亲来,不得松懈。”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吩咐近卫巴尔米。
巴尔米恭敬应是:“属下定会保护好公主。”
风声呼啸,天边阴云笼罩。
僧兵簇拥着昙摩罗伽步出禅室,他立于阶前,一袭雪白金纹袈裟,风吹衣袂翻飞,深邃眼眸扫视一圈,法相庄严,清冷出尘。
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声一声比一声凛冽,庭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却一声咳嗽不闻。
近卫、僧兵全副武装,单膝跪于阶下雪地中,一手握刀,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抬头仰视着昙摩罗伽,目光狂热。
昙摩罗伽俯视众人,道:“四军已陈兵于城外,诸位随我去王宫,此去生死难料,若有怯懦者,不必随行。”
近卫们立刻道:“我们不怕死!”
跪在队列最前面的毕娑站了起来,拔刀出鞘,朗声道:“中军近卫永远是王最忠臣的护卫,是佛子最英勇的奴仆,四军作乱,朝政不宁,佛子乃民心所系,众望所归,我等甘愿为佛子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其他近卫跟着他一起立誓,声如洪钟。
在士兵们的怒吼声中,王寺外传来阵阵轰隆巨响,大门被耐心耗尽的四军骑士合力推开,薛家的一名统领带着属下直接闯入王寺。
寺中僧人齐聚大殿之内,盘坐着念诵经文,任四军骑士长驱直入。
统领站在殿前,轻蔑地扫一眼众僧,手握长刀,态度傲慢,道:“各位领主都到齐了,请王速去王宫议事,别耽搁了时辰!”
近卫奔出长廊,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也敢在王寺大声言语?!就不怕惊扰到王么!”
统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话音刚落,一道阴冷腥风扑面而来,银芒闪动,统领吓了一跳,闪身躲开。
叮的一声刺耳锐响,一把匕首钉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刀柄轻轻晃动。
这一刀要是扎在身上,伤口一定深可见骨。
统领吓出一身冷汗,抬起头。
蓝衫白袍的近卫缓步走下石阶,几十双眼睛齐齐瞪视着他,而在人群之后,身着袈裟的佛子昙摩罗伽缓步踱出,目光睿智,优雅从容。
四军骑士中许多人是平民出身,平时没有机会拜见佛子,此刻,他们仰望着传说中的佛子,心弦震动,愣在当地。
近卫拥着昙摩罗伽离开王寺。
消息传出,在王寺外徘徊的百姓纷纷聚拢过来,跪在长街两侧,匍匐行礼。
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四军骑士也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神情恭敬,口念佛号。
统领没想到苏丹古死后佛子依然如此镇定,眼见百姓士兵都对他爱戴有加,知道自己今天这个下马威是施展不出来了,呆了一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满身跋扈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他眼珠一转,堆起满脸笑,跟上近卫。
“王,末将是薛延那将军派来迎接您的。”
近卫冷笑几声,拦着统领。
统领敢怒不敢言,只得跟在队伍旁边,从王寺到王宫的路上,绞尽脑汁想凑上前,却连昙摩罗伽的袈裟衣摆都碰不到。
……
王宫正殿,毡帘高挂。
诸位已经抵达的官员和部族酋长坐于帐中,等了片刻,听到殿前钟声齐鸣,知道昙摩罗伽来了,起身相迎。
昙摩罗伽上一次公开露面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众人隔着一层低垂的锦帐偷眼看他,看他脸上神情平静,心中各有思量。
部族酋长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此时圣城中,除了王寺之外,其他地方已落入世家豪族之手,王宫也被由世家掌军的禁卫军团团包围,佛子身边虽然有忠心的近卫,可是他只带了区区几十人来王宫,就凭这几十个人,待会儿万一世家发难,佛子该怎么脱身?
而且圣城外还有四支军队。
众人神色各异。
近卫上前禀报,领主们都到了,唯有康家和薛延那还没到。
安、孟两家大怒:“王都到了,他们还不现身,太不把王放在眼里了!”
昙摩罗伽端坐于宝榻之上,不动声色。
安、孟两家挑唆了一阵,见他始终气定神闲,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讪讪地止了话头。
少倾,殿门外人影晃动。
康莫遮和薛延那前呼后拥,走进大帐,大刀金马地坐下,环顾一圈,这才站起身,朝帘后的昙摩罗伽匆匆抱拳:“我来迟了。”
锦帐后的昙摩罗伽一语不发,似乎拿两个大臣没办法。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康家和薛家的态度如此嚣张,看来今天摄政王肯定从这两家选出。
安、孟两家恨得直咬牙。
“王。”孟家领主眼神闪烁了两下,越众而出,道,“摄政王苏丹古已死,朝中政事不可荒废,亟需立定新摄政王,王心中可有了人选?”
其他人面面相觑:孟家居然是头一个跳出来催促佛子的。
薛延那和康莫遮立刻心生警惕。
他们对摄政王之位势在必得,但是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实在太多了,谁都想咬下一口,每个人都是敌人,所以四军才徘徊于城外。孟家、安家实力不如他们两家,搅合其中,会不会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主意?
薛延那冷笑道:“摄政王的人选当由朝中大臣推选!我提议来一场比武大会,谁武艺高强,谁就是摄政王,否则不能服众!”
其他三家闻言,嗤笑一声,薛延那正值壮年,他提出比武,不就是明摆着说他想当摄政王!
安家领主道:“摄政王不仅要能领兵征战,也得主持政务,代佛子料理国事,比武大会不可行。”
薛延那嘴角一勾,拍拍腰间佩刀,意有所指地道:“不能比武,那要如何让我薛家勇士个个心服口服?”
“论资历,论对王庭的功劳,我推举大相!”
“大相已经任相位多年,虽然劳苦功高,但年事已高,而且不擅长征战对敌,不能兼任摄政王。”
“我推举安统领!”
众人各执一词,争得脸红脖子粗,康、薛两家更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孟家煽风点火:“今天王召我等前来,就是为了议定摄政王的人选,大相和薛将军皆有竞争之意,争执不下,恐怕会伤了两家和气,如何是好?”
毡帐之内一片吵嚷声。
突然,锦帐内传出一声拍掌声。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齐齐望向锦帐。
缘觉站在帐前,沉声道:“王说,议立摄政王前,必须先解决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目光从每个人脸上转过。
“首先,必须查出暗杀摄政王的真凶是谁。”
一语落下,众皆哗然。
众人诧异地对望一眼,眼皮直跳。
苏丹古死得蹊跷,谁看不出来?
当年世家内斗,苏丹古横空出世,抢走摄政王之位,世家心中不满,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苏丹古的追杀,朝野内外心知肚明。
佛子闭关期间,苏丹古死于盗匪之手,康、薛几家肯定或多或少掺了一脚。
现在苏丹古已死,佛子失去臂膀,仓促出关,他一直待在王寺,别说调动军队,可能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还没理清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世家逼近圣城,迫使他赶紧立下新的摄政王——佛子是聪明人,看清时势,不会和世家硬碰硬,毕竟他还要依靠世家治理王庭。
这些年,佛子和世家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世家和世家间也是如此。
毕竟人人都明白,一旦打破平衡,谁也无法收拾乱局。
今天,深谙平衡之道的佛子却不肯再装糊涂,执意要为苏丹古查明真相。
佛子就不怕世家恼羞成怒,直接带兵冲进圣城?
不等众人从诧异中回过神,缘觉看向薛延那,厉声喝问:“薛将军,有人向王密告,说你正是暗杀摄政王的真凶,你可认罪?”
霎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怒忧思……”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
这几句引用佛经相关论述。
“水推船移岸不移”这一句引用自山歌。
☆、认罪(修)
帐中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