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他们太天真了。”
康莫遮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唇角一抹讽笑。
“王,百姓愚昧,温顺,只要手拿棍棒,他们就会乖乖顺从,仁厚不能换来他们的忠心,他们太善变,太愚蠢,今天他们将你奉若神明,明天他们就会因为你的一点过错唾弃你,憎恨你,您很快会发现,背叛您的,就是您保护的这群百姓!”
“昙摩家世代为王,您只需要平衡世家,就能永远享受荣华富贵。”
“贸然打破规矩,被损害利益的家族不会永远顺服,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也会张牙舞爪,等着复仇。”
“王,您是佛子,怎么会不懂这样的道理?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案前,烛火晃动。
昙摩罗伽垂眸,面色平静,淡淡地道,“王庭已经病入膏肓,乱世流离,一味放任下去,王庭终将覆灭于战火。”
这样的事总得有人来做,若人人都畏手畏脚,谁来平定乱世?
康莫遮凝视着他,沉默了半晌,手指颤动。
“所以,您明知后果,也要力挽狂澜吗?哪怕代价是像赛桑耳将军那样身死名灭?”
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平稳从容,道:“人固有一死,若为社稷死,为苍生百姓死,死得其所。”
烛火笼在他脸上,映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康莫遮想起那年,世家弃城而逃,十三岁的昙摩罗伽召集中军守卫王庭,掩护百姓出逃,黄沙漫漫,少年一骑独行,迎着数倍于他的敌军,慷慨向前,义无反顾。
凭己之力,以度众生,护卫王庭,平定乱世。
康莫遮久久无言,伏地叩首。
“臣认罪。”
康家不会就此沉沦,世家经营多年,就算彻底失势,只要两代就会重新崛起。
他认罪,交出兵权,昙摩罗伽不会赶尽杀绝。
……
除了薛延那之外,其他三家都交出了兵权,并且指认薛延那暗杀苏丹古。
一场惊天风波一夜平息,城中百姓一面心有余悸,一面议论纷纷,满城风雨。
瑶英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城外啸营之时。
她拢紧衣袍站起身,看到长案上堆叠的经卷,意识到自己还在昙摩罗伽的禅室,呆了一呆。
如雷的沉闷声响传入王寺,大地震动,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城外沸反盈天。
瑶英走出禅室,脸色苍白。
巴米尔以为她害怕,小声安抚她:“公主不必紧张,王寺已经加强守卫,不会再有歹人闯进来。”
瑶英摇摇头,裹紧披风,登上高塔,眺望城外的方向。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
瑶英在塔上守了一夜,直至天明。
天亮时分,缘觉匆匆赶回王寺:“这些天让公主受惊了,现在中军已经平定叛乱,公主不必忧心。”
瑶英问他:“死伤多吗?”
缘觉一笑,道:“只是放几把火吓得他们啸营而已,四军里有我们的人,看到信号,他们会故意引发骚乱。天黑的时候,已经有人潜入军营,割断他们的弓箭,割掉他们的马镫,在他们的武器里灌满泥浆,让他们没法对敌……还有,前几天,王吩咐阿史那将军偷偷带着人在城外大道上挖出了一个个大洞,冬天几层积雪不化,一眼看去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熟悉圣城的近卫军知道哪一块积雪下是峡谷坑洞,那一块是厚实的土壤。”
他忍了很多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兴奋难耐,滔滔不绝。
“啸营的时候,近卫故意带着那些什么都看不清的人往那些大洞跑,所有人掉进雪窟窿里,爬都爬不出来,谁还顾得上其他?”
昙摩罗伽对四军的动向了如指掌,早已安插人手,就在世家们耀武扬威、以为佛子和中军近卫退缩的时候,近卫早已混入城外的驻军之中,天黑以后,里应外合,引发骚乱。加上部落骑兵直接冲散了敌阵,所以死伤不多。
王宫里,除了薛延那几人身边的亲信,其他乱兵和禁卫军也全都缴械投降,没有血战。
瑶英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缘觉笑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瑶英摇摇头:“我这是替法师高兴。”
缘觉怔了怔,回过味来,深深地看她几眼,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难怪世家认罪之后,王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唯有文昭公主看出王的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强迫症只想满一个8000字,所以晚了一会儿
☆、挑唆
天亮以后, 阿史那毕娑带领中军部下整顿秩序,盘查人马, 收拢残兵, 按着名册去庄园抓捕参与刺杀苏丹古的王公贵族。
近卫肩负黄绢,风驰电掣, 同时赶到不同重镇发布诏令,世家措手不及,又失去对军队的掌控, 权衡之后,放弃抵抗。
等城外大火熄灭、圣城百姓偷偷拉开房门窥看长街时,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毕娑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了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下午,他特意绕到公主府, 想看看赤玛公主, 还没靠近, 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声。
公主府外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一脸懵懂的孩童、满头珠翠的贵妇、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白发苍苍的老者齐齐跪在府门外, 痛哭流涕。
毕娑皱眉,勒马停下。
“怎么回事?”
公主府的长史上前行礼, 道:“将军, 这些人都是来找公主求情的,他们哭了一天了,不管我怎么劝, 他们就是不肯走。”
昙摩罗伽深居简出,又刚刚以雷霆手段整治世家,城中皇亲贵戚不敢去他跟前哭诉,只好求到赤玛公主府门前,请她为他们的家人求情。
毕娑一扬马鞭,怒道:“城中戒严,不论官员平民都不得在外逗留,谁让他们在这跪求的!”
长史为难地道:“公主不许驱赶他们,说随他们跪在这里哭。”
毕娑驭马奔上石阶,狠狠地甩一下马鞭:“王已签署诏令,明天日出之前,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如有违令,以谋反罪论处!你们速速归府,不得擅自外出,不然就去大狱和刺杀摄政王的犯人作伴吧!”
贵戚们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怒视毕娑。
毕娑拍了拍腰间佩刀。
贵戚们想起昨晚城外那场混战,瑟缩了几下,起身含恨离开。
毕娑叮嘱长史:“告诉公主,这几天城中乱,让她别出门。”
长史小声道:“将军,公主不在府中,公主去王寺了。”
毕娑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
长史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就在刚才……公主听说今早王论功行赏,提拔了一位姓张的都统……当即大怒,立马吩咐门房套车,去了王寺……”
昨晚,四军的大营被冲散时,张家的一位后人趁乱大吼,劝说同袍和他一起投降,并燃起火把为及时赶到的部落骑兵指引道路,立了大功。今天早上,接管四军的都统为激励士兵,论功行赏,张姓少年已经连升三级,成了一名禁官。
赤玛公主深恨张家,听说了这事,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王寺,要昙摩罗伽收回成命。
她身上有毕娑给的铜符,中军近卫不敢阻拦。
毕娑不敢耽搁,立刻拨马转头,朝王寺的方向追去。
……
王寺。
瑶英从高塔上下来,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她在禅室睡了一夜,最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不然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更多非议。
巴米尔为难地道:“王离开的时候吩咐过,要我护卫公主,王还没回来,公主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向王交代。”
瑶英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不必再多留,不过昙摩罗伽也是为她的安全考虑,眼下王庭事务繁多,她还是听从他的安排为好。
她回到禅室,盘腿坐下,目光扫过长案上的经卷。
昙摩罗伽写的是梵文,她看不懂。
她想起一事,找巴米尔要来纸笔,笔尖吮墨,写了封简短的信给谢青几人,托人送去院子。
送信的僧兵刚离开,一墙之隔的间壁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女子怒气冲冲的呵斥。
缘觉和般若这会儿都不在,僧兵向巴米尔请示:“赤玛公主要见王,属下告诉公主,王不在禅室。公主不信,非要闯进来。”
巴米尔踌躇着道:“我去向公主解释。”
说完,回头看一眼瑶英。
“文昭公主,请先去里间暂避,要是赤玛公主闯进来了……看到您在这里……”
瑶英会意,退到里间。
禅室里间是昙摩罗伽起居的地方,屋中陈设简单清雅,设卧榻短案,地上铺波斯绒毯,金丝锦帐低垂,窗下一具鹰架,靠着墙壁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经卷,日光透过高窗照进屋中,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细尘,满室弥漫着一股厚重微苦的清香。
瑶英没碰昙摩罗伽短案书架上的经卷,在绒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长廊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巴米尔叩响门框,示意赤玛公主离开了。
瑶英起身出去,看到和巴米尔一起并肩走进禅室的人,愣了一下。
毕娑腋下夹着一顶盔帽,朝她笑了笑,神色疲惫,转头吩咐巴米尔:“赤玛公主要是再来,你们就派人去我那里传信。”
巴米尔应是,挠了挠头皮,道:“将军,赤玛公主发起脾气时实在蛮横,只有将军能劝得住她。”
毕娑苦笑了一下,赤玛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他刚才费了半天口舌才把她劝回去。
“张家的事是个麻烦……”
他喃喃道。
瑶英心中一动,“张家出了什么事?”
毕娑叹口气,说了他在公主府前的见闻,最后道:“王下令改革军制,军中论功晋升。张家后人立了大功,获得赏封,赤玛公主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一脸苦闷,道:“张旭是张家嫡系子孙,赤玛公主因为张旭晋升而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瑶英抿抿唇,问:“这事是谁告诉赤玛公主的?今早晋升的将官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张旭晋升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毕娑一怔,想了想,道:“那些世家亲眷在公主府外跪地求情,可能是他们告诉公主的。”
瑶英抬眸,压低声音说:“将军,你最好派人跟着赤玛公主,赤玛公主见不到法师,怒火无处发泄,万一她被人挑唆,直接去找那位张禁官,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