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有时候她明明已经忙完当天的军务,仍旧手执卷册,坐在案前等他,直到他回来,她才收拾好书案,确认他没有身体不适,躺下睡觉。
这日凌晨,天还没亮,营地里忽然号角声大作,有人发现瓦罕可汗一个儿子的踪迹,毕娑和昙摩罗伽带了几千人出营地,战马嘶鸣,营盘气氛凝重。
直到红日沉入天际,几千人仍没回营,瑶英有些心神不宁,处理了几件杂事,站在营帐前,朝远处茫茫无际的荒原张望。
刚一入夜,气温骤降,狂风大作,她冷得直打哆嗦,回到营帐里,铺好毛毯,往里面塞了几块烤热的石头。
夜色深沉,一支队伍踏着月色返回营盘,马蹄上绑了毡布,悄无声息。
昙摩罗伽翻身下马,浑身浴血地回营,身上气势沉凝凶悍,宛如厉鬼,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畏惧得不敢上前,帮忙挽马的士兵吓得直哆嗦。
他看到双腿打颤的士兵,脚步顿住,转身离开。
营地旁有一条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是军队取水的地方,河水冰凉刺骨,他脱了衣衫,直接走进河里,洗干净黏稠的血迹,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念诵经文。
等战争结束,天下太平,各个部落间可以和平共处。他刀下的罪孽,尽归于他一身。
缘觉找了过来,给他带来干净的衣袍,瞥见他腰上有道浅浅的刀痕,忙找出伤药。
昙摩罗伽抹了药,换上衣衫,回到营地,站在营帐前,没有进去。
营帐里的灯一直亮着。
他转身去巡查武器库房,走了一大圈,再回到营帐时,灯灭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掀开毡帘往里看。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黑暗中,瑶英腾地坐起身:“将军,你回来了!”
昙摩罗伽走进去,摸黑挪到毛毯边,背对着她,脱下长靴。
“怎么还没睡?”
他轻声问,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
瑶英听他声音平稳,松口气,重又躺下,手撑着头,侧身对着他,说:“将军一夜不回来,我就等一夜……你没受伤吧?”
昙摩罗伽摇摇头,卷起毛毯躺下,毛毯里热乎乎的,冰冷的身体感觉到温度,伤口隐隐作痛。
士兵夜里会用这种办法取暖,她学会以后,每晚睡前都记得往毯子里塞几块滚烫的石头。
他裹着毛毯,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朝她投去一瞥。
毛毯和毡毯之间的长案隔开了两人,但是几案底下是空的,两人躺着的时候,可以看到对方。
瑶英也在看他,好像闻到了什么,眉头轻蹙,一声不吭地躺下睡了。
往常她会和他说几句话,问他吃没吃宵夜,问些行军打仗、克敌制胜的事,今天什么都没问。
……
昙摩罗伽做了个梦,地藏经中阿鼻地狱的场景一一闪现,黑烟弥散,众鬼嚎哭,血肉横飞。
他行走期间,手持佛珠,步履缓慢,但是从容。
梦中,一具骷髅挥舞着铁蒺藜朝他扑来,他抬手格挡,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骷髅忽然幻化成一个美貌女子,就势倒进他怀中,抬起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脸上笑意盈盈,眼波妩媚,柔声轻唤:“法师。”
掌中柔软。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掌心触感细腻柔滑。
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抓着瑶英的手腕。
而瑶英面朝下趴在他胸膛上,试图挣开他的手。
他身上的毛毯被掀开了,她直接压在他怀中,即使隔了几层衣衫,也能感受到……
昙摩罗伽怔忪片刻。
瑶英知道他醒了,轻声叫他:“将军,你抓着我的手……”
昙摩罗伽回过神,松开手。
瑶英双手支撑着想爬起身,费了半天劲儿,又啪的一声趴在了昙摩罗伽胸膛上,姿势僵硬。
昙摩罗伽看着她,目光清冷。
两人四目相接,对视了一会儿,瑶英尴尬地笑了笑,“我好像卡着了……”
她动了一下,长案上的书卷发出震动的轻响。
昙摩罗伽扫一眼书案,两人中间以书案隔开,她大概是怕冷,想直接从几案底下探过来看他,不知道怎么被卡住了,没法动弹,只能趴在他身上。
像书上画的神龟。
昙摩罗伽半天不吱声,瑶英倒也不觉得难为情,安安心心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一会儿,小声说:“将军,你别动,我从这边爬出来。”
白天刚刚经历一场战斗,来日还要面对几场大仗……可此时此刻,昙摩罗伽仿佛忘了那些事,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你别动,我起来。”
他轻声道,抬手握住瑶英的肩膀,慢慢坐起身,她本来是趴在他胸膛上,这下变成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她,抽走挤成一团卡在案几底下的毡毯和毛毯,她的腿被缠住了,所以进退两难。
感觉腿上压力一轻,瑶英赶紧从案几底下爬出去,抓起毡毯裹住自己。她刚才怕强行直起身会弄翻书案,想试着解开毯子,上半身露在外面,身上冰凉。
昙摩罗伽把书案挪回原位,抬眸看瑶英。
瑶英裹着毡毯躺下,小声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将军受伤了,我刚才听见你梦中在发颤,怕你出事,想看看你的伤……”
她掀开他的毛毯,看他身上是不是汗湿了,结果被他抓住手腕,挣扎的时候腿又被毯子缠住,卡在案几底下,他手上用力,她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这下她知道了,他身上干爽,没有汗湿,就是浑身冰冷,只有胸口有点温热。
昙摩罗伽躺回毛毯里。
“公主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瑶英道:“你刚刚回来的时候,我闻到伤药的味道了。你受了伤,得多休息,我不该吵醒你的,将军接着睡吧。”
昙摩罗伽嗯一声。
她不和他说话,原来是怕打扰他休息养伤。
☆、援兵
拂晓时分, 营地里突兀响起一阵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旌旗猎猎, 马蹄如雷。
瑶英猛地惊醒, 帐中光线朦胧,长案旁一道身影纹丝不动, 身上衣衫齐整,正凝神辨认远处传来的号角声。
片刻后,他垂眸看她。
“今天我要率领一支中军拔营, 毕娑、莫毗多留下照应粮草物资,押运辎重,公主留在营地,缘觉会过来找你,有事和他商量。”
语气严肃。
瑶英应了一声, 还未爬起身, 他拿起放在毯边的长刀, 拔步走出去。
“将军身上还有伤,别忘了换药,万事小心。”
瑶英裹着毡毯, 轻声嘱咐,睡梦中刚醒, 嗓音轻软沙哑。
昙摩罗伽脚步顿住, 背对着她,轻轻地嗯一声,掀开毡帘出去了。
但听营帐外传话声、脚步声、马嘶声、甲衣刀剑碰撞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 听来忙而不乱,风声呼啸。
瑶英定定神,很快穿好衣裳起身,缘觉匆匆赶来,带着她转移到另一处营地。
山坡下的长道上黑压压一大片,朝霞漫天,士兵们肩披霞光,向北挺进,离得太远,看不清为首的将领的身影。
瑶英吃了些馕饼,处理记录分配战马的文书,毕娑的亲兵找了过来。
“指挥使无意间俘虏了一个小部落的散兵,他们想攻打喀克部,被喀克部围了几天几夜,指挥使活捉了他们,其中有两三百人是汉人,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巴彦公子可否前去交接?其他人不懂汉话。”
瑶英立刻答应下来。
王庭行军雷厉风行,为防止泄露大军主力所在,对收押的俘虏严加看守,现在情势紧张,俘虏、流民、部落骑兵混杂着关押在一处,很容易爆发矛盾,必须妥当处理。她这些天已经帮着处理了好几桩纠纷。
瑶英带着亲兵赶到关押俘虏的营地,副将正在忙,见她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指了两个小兵给她。
“一群汉人奴隶,阿史那将军何必费心?依我看,杀了省事。”
瑶英身边的亲兵脸色一变,她朝亲兵摇摇头,没有吭声,跟着小兵去牛棚。
“你们记住,这里是王庭,王庭如何用兵,如何定策,我们无从置喙。现在关押的这批汉人俘虏为北戎打仗,在王庭将领眼中,他们是敌人。”
出了营帐,瑶英小声提醒亲兵。
亲兵们心中一凛,恭敬应是。
到了牛棚,隔得老远就是一阵鲜血、秽物、粪便污浊腐臭的气味,牛棚地势低矮,俘虏关押其中,必须抬头才能仰视看守的士卒。
小兵站在牛棚前吆喝了几声,让士卒拉出几个汉人出来审问,士卒随手点了几个人,瑶英上前,拦住士卒,眼神示意亲兵。
亲兵俯视众人,朗声问:“你们为什么攻击喀克部?为什么替北戎人打仗?”
他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话说出,汉人俘虏们呆若木鸡,一时间鸦雀无声。
瑶英站在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注意到汉人俘虏们震惊过后下意识看向角落的方向,指指角落里的几个男人:“把他们带上来。”
小兵挑出三个俘虏,按着他们的肩膀,迫使他们跪下。
瑶英摇摇手,让小兵放人,“你们祖籍是哪里人?怎么会为北戎人打仗?”
三个俘虏扫一眼左右,见她身后一群人高马大的亲兵侍立,亲兵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应当在王庭军中颇有地位,交换了一个眼神。
啪啪几声,小兵等得不耐烦,几鞭子抽了过去,厉声喝道:“还不回话!”
瑶英眉头轻蹙,不过没有阻止,道:“只要你们如实交代,不再为北戎人卖命,我可以向将军求情,留下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俘虏中年纪最大的男人冷笑一声:“你怎么保证?我们是汉人,在北戎是最低贱的贱民,到了王庭和北戎没什么两样。”
瑶英淡淡地道:“不一样。王庭君主是佛子,你们战败,成为他的俘虏,他从不滥杀俘虏,会饶恕赦免你们,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决定。在王庭,不论哪个部族的人都是佛子的子民,佛子一视同仁。”
她温和平静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你们拒不归顺,那就是王庭的战利品,会被当成奴隶奖赏给贵族和立功的将领,一辈子无法赎身。”
男人和其他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怀疑神色:“只要我们归顺,佛子真的会饶恕我们?”
瑶英道:“你们没听说过乌吉里部?他们的部落曾以劫掠王庭商队为生,后来他们归顺佛子,部落得以保全。”
“我是汉人,我敢立下保证,便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