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
半个时辰后,小院。
沉重辽阔的钟声响彻王寺,晨曦倾洒,佛塔尖顶上金光闪颤。
听到钟声,伏案书写的瑶英抬起头。
院子里的小沙弥眉开眼笑地道:“公主,我们佛子出关了!”
瑶英放下笔,走到门边,遥望石窟的方向。
明亮的晨光中,高耸的石窟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看去庄严圣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巴米尔找了过来:“公主,王请您去禅室。”
瑶英收拾了一下,随巴米尔去禅室。
进了拱门,长廊深处一道高大的身影朝几人迎面走了过来,腰间佩刀折射出一道道宝光。一只浑身古钱纹的花豹跟在他身旁,爪子落在莲花纹砖地面上,轻巧无声。
巴米尔停了下来,朝男人行礼,“摄政王。”
男人嗯一声,目光扫过瑶英,背对着日光,碧眸看起来比平时颜色略深一些。
瑶英看着他,没有上前,“将军今天好些了?”
苏丹古微微颔首。
他身边的花豹抬起头,黄色豹眼微眯,突然猛地上前,抬起爪子勾瑶英的裙角。
“阿狸。”
男人一声清喝。
花豹收回爪子,耸身一跃,跳上栏杆,尾巴耷拉着跑开了。
男人朝瑶英致意,抬脚走开。
瑶英目送他背影远去,问巴米尔:“苏将军要出城?”
巴米尔道:“王出关了,摄政王奉命前去伊州追击瓦罕可汗和北戎残部,今天就出发。”
瑶英双眉略皱,一边继续朝禅室走去,一边回头张望。
到了门口,般若笑嘻嘻地迎上前,小声说:“公主,王出关了,公主前些天立了功,王一定会奖赏公主。”
瑶英没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禅室。
殿中清芬弥漫,空阔明净,一个男人盘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身姿端正,气势威严,眉眼清冷。
她走上前。
“法师。”
昙摩罗伽嗯一声,示意她落座。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长案旁有张短案,正是她之前留宿禅室时用过的书案。
她走过去坐下,抬眼细看昙摩罗伽。
他眉骨疏朗,鼻梁高挺,轮廓鲜明,眉宇沉静,似不染尘俗,光看脸就很有几分佛像。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和瑶英若有所思的视线撞上,道:“海都阿陵往高昌去了,缘觉已经南下,他会示警高昌。”
瑶英回过神,道:“多谢法师。”
海都阿陵往南逃窜,她一点都不意外。王庭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他为保存实力,不会强行攻城,只会以偷袭的方式制造骚乱。当听说瓦罕可汗大败,他会毫不犹豫地撤兵南逃,对眼下的他来说,趁机收拢残兵壮大势力显然比为瓦罕可汗解围更重要。
昙摩罗伽低头,翻开一本奏疏。
“我听巴米尔说,公主帮大相维持城中秩序,抓了几个北戎细作。”
瑶英一笑,说:“我只是抓了几个人,审问、查证、维持秩序的事都是大相和巴米尔在操持。”
她担心海都阿陵的那些毒计,专门盯着城中的可疑之人,所以比大相和巴米尔反应快一点。
昙摩罗伽提笔写字,“公主为何返回圣城?”
语气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瑶英神色平静,轻描淡写地道:“阿史那将军请我随军,就是因为我了解海都阿陵,海都阿陵要攻打圣城,我当然不能避开……法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想为法师尽一份力。”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昙摩罗伽手里的笔,“我是为法师回来的。”
纸上的笔尖没有丝毫停滞,书写的动作优雅流畅。
昙摩罗伽望着摊开的绢布,沉着地书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要紧东西
香氛袅袅。
禅室里静得出奇, 唯有沙沙的书写声。
瑶英一手托腮,盯着昙摩罗伽手里的笔, 看了很久。
他不说话, 她也不吭声。
般若抱着一大堆书册进屋,跪在书案前整理了一会儿, 瑶英还是坐着不动,他忍不住看她一眼,示意她赶紧出去, 别打扰昙摩罗伽。
瑶英抬头去看昙摩罗伽。
“出去。”
昙摩罗伽停了笔,轻声道,话却是对着般若说的。
般若一脸莫名其妙,放下书册,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之前, 埋怨地瞪一眼瑶英。
瑶英没搭理他, 一双明眸专注地盯着昙摩罗伽,看得出神。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再次执笔, 写了几个字,忽然发现自己在默写经文, 而不是批答文书。
半张绢布上都是经文。
他脸上不动声色, 停了笔,把绢布挪到一边,拿起一张空白莲花暗纹纸笺。
“海都阿陵要攻打圣城, 公主回来,要冒很大的风险。”
昙摩罗伽忽然道。
“公主应该留在沙城。”
瑶英嗯一声,说:“法师运筹帷幄,早有谋划,我回不回来,其实影响不了大局,不过海都阿陵运气实在太好,我怕会出什么变故,摄政王远在撒姆谷,无暇顾及圣城,所以回来了。”
昙摩罗伽抬眸:“我并无责怪公主之意。”
瑶英看着他,“我明白,法师是担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事。”
她停顿了一下,“我也担心法师的安危,怕法师出事。”
屋中半晌静寂无声。
昙摩罗伽望着她,眸光清淡,沉默了一会儿,挪开视线,“多谢公主挂念。”
瑶英一笑,“法师出关了,我知道法师平安,心里安心多了。”
昙摩罗伽低头,看着纸笺,眼眸深邃,问:“公主的兄长到哪里了?”
瑶英回过神,道:“杨迁的信上说,他直接来王庭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怕和他错过,派了几队亲兵去接应他,现在圣城危机已解,我这就动身,去沙城等着他。北戎已乱,正是西军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我见到阿兄后,会和杨迁汇合。”
现在她不知道李仲虔到底在哪,李仲虔知道她在王庭,她派出几支亲兵,让他们在所有他可能经过的地方等着接应他,约定在沙城见面,这样才能确保不会和他擦肩而过。此时北戎领地乱成一团,她不想再生波折。
昙摩罗伽专注地书写,袈裟袖摆扫过书案。
他刻意回避,几经周折,还是避不开她当面来和他道别。
“我让僧兵护送公主去沙城。”
他淡淡地道,音调清冷。
瑶英等了一会儿,看他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坐直了些,一字一字地道:“这段时日法师待我情深义重,我铭感在心。”
昙摩罗伽抬头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无悲无喜,没有一丝烟火气。
“举手之劳罢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介怀。”
瑶英和他对视,眸光相对,他碧眸清清淡淡,她笑了笑,起身告辞。
“法师,我走了。”
她声音轻柔。
“珍重。”
昙摩罗伽轻轻地唔一声,低头继续批改奏疏。
瑶英一步一步走出禅室,出了庭院,回头张望,殿门敞着,毡帘高挂,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袈裟上金光浮动,缥缈圣洁,仿佛置身于高高的佛殿之上。
她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转身离开。
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石榴红裙琚窸窸窣窣,慢慢从昙摩罗伽的视野中消失了。
只余一地斑驳树影和清淡甜香,廊道两边的壁上,青绿色的菩提宝树郁郁苍苍,清雅肃穆。
他放下笔,沐浴在淡淡金辉之中,黯然独坐。
……
下午,屋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侧门一阵脚步响。
毕娑鬼鬼祟祟地进殿,“王,我特地从正门出城,在城外走了一圈,换了衣裳再回来的,公主应当不会起疑……”
他扮成苏丹古的模样,带着花豹从李瑶英面前走过,骑马出城,绕了个大圈子,让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追击瓦罕可汗去了。
毕娑说着话,踏进禅室,突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气,脚步猛地顿住,抬起头。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手执佛珠,面无表情,碧眸里清冷光芒闪烁。
“她走了?”
他问,嗓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