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守城
雪原莽莽, 苍穹万里无云,寒冬清冷的日晖倾泻而下, 金光灿烂, 旗帜飘扬处,大地隐隐震颤。
一条一条浮动的黑线从天际处汹涌而来, 仿佛是一座座连绵的山棱在缓缓移动。
王庭士兵呆呆地望着天边。
涌动起伏的黑线越来越近,如浪潮涌动,那些线条由一个个带刀骑马的身影组成,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甲衣,策马徐行,步伐整齐,气势沉静雍容,带着一种威严从容、势不可挡的杀气, 拱卫着中间那一面雪白金纹的旗帜, 浩浩荡荡前行。
进入战场之后, 队列速度陡然变快,两边松散的队伍忽然迅速向中间收缩,蹄声宛若轰轰雷鸣, 霎时,整支队伍的气势更为肃杀凶悍, 眨眼间已经变换队形。随即, 一名身披僧袍、高大挺拔的僧人在亲卫簇拥中奔出战阵,面对着北戎联军,举起一张漆黑的牛角长弓, 弯弓拉箭,一张硬弓拽成满月,一箭激射而出。
铁箭撕裂空气,尖锐的啸声回荡在战场之上,带着撕碎一切的磅礴气势,直扑向敌营。
哐当两声,铁箭贯穿前面一个将领,力道不减,又射中旁边一个将领,两个将领几乎同时摔落马背。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电光石火之间,僧人继续拉弓,嗖嗖几声,连珠射出,迅若流星,敌军一阵骚动,人叫马嘶,接连有人落马。
忽地,城头上一片惊呼声,僧人最后一箭直接射断了敌军阵营中的一面帅旗。
这几箭之威,气象森严,霸道雄浑,在场诸人不由得冷汗淋漓,心惊胆战。
僧人一人一骑,单手握弓,勒马立于山坡之上,解开脸上面巾,露出一张英挺俊美的面孔,俯视山坡下一片黑压压的北戎联军,一双深邃沉静的碧眸冰凉如雪,无悲无喜,气势滔天,身影巍峨,恍如天神降世。
战场之上一片深水般的死寂。
北戎联军大震,而圣城的城头之上,士兵们呆愣之后,对着僧人的方向放声号哭。
摄政王回来了!
佛子回来了!
他们的王回来了!
不是世家和赤玛公主阴谋下扶持的傀儡,而是心怀苍生,一次次在危机之中迎难而上,带领他们这些底层士兵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王!
王的生母是汉人又怎样?
他依旧是深受百姓爱戴、部落拥护的君主!是仁慈高贵的佛子!
将领们热泪盈眶,浑身热血沸腾。
北戎联军慌乱了一瞬,几个部落酋长朝着海都阿陵咆哮:“你不是说苏丹古死了吗?他怎么还活着?!”
海都阿陵望着昙摩罗伽的方向,眉头紧皱。
昙摩罗伽名震诸国,苏丹古骁勇善战,让各国闻风丧胆的佛子和摄政王是同一个人,周围小国不敢轻易发兵攻打王庭。为了能多借点兵力,他暗示诸位酋长昙摩罗伽已死,酋长们才会欣然答应借兵。
不曾想昙摩罗伽没死在世家的追杀之中,而且他竟然还会在失去王位后回来守城。
海都阿陵暗暗心惊。
瓦罕可汗曾经告诉他,北戎一半败于昙摩罗伽之手,另一半则是败在内部权力倾轧和贵族之间的争权夺利,人心不齐,面对强敌,就是一盘散沙。王庭贵族之间也矛盾重重,当那些矛盾爆发之时,就是夺取圣城的最佳时机。
他等到了这个时机,然而昙摩罗伽比他和老可汗预想的还要顽强。
难怪瓦罕可汗一直深深忌惮昙摩罗伽,此人或许是真的胸襟广阔,或许只是谋算深远,总之,这一战不论圣城是输是赢,他的美名都会传遍诸国,他不必再和世家虚与委蛇,就能轻轻松松夺回王位,笼络人心。
佛子是杀人如麻的摄政王又怎么样?乱世之中,谁能让百姓活下去,谁就是百姓心目中的王。
众人震惊之际,昙摩罗伽一骑飞驰而下,他身后穿着不同甲衣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跟上他,挥舞着长刀,直接刺入北戎联军最中间的战阵,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一支部落骑兵撞在一起。
骑兵仗着高头大马的优势发动冲锋,他们不慌不忙,三人组成一个小队,两人缠住骑兵,一人挥刀,专门砍马腿,手起刀落,战马嘶鸣着将马背上的士兵摔下马背。
一瞬间,两队人马绞杀在一起,佛子的队伍个个悍不畏死,像野兽般死死咬住敌人的喉咙,不管敌人怎么挣扎都都甩不脱他们。
酋长们胆寒不已,停下对圣城的攻势,命两翼骑兵回撤。
“苏丹古身负奇功,千军万马,他可以一人斩敌于阵前!他一定是带了援军回来了!”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几个部落酋长掉头后撤。
海都阿陵攥紧缰绳,大怒,目光环顾一圈,冷静地思考:昙摩罗伽被世家追杀,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凑齐一支可以和自己的十万联军抗衡的队伍!
“都别慌!”他大吼,“王庭人仇视汉人,废掉苏丹古后,立刻发兵攻打西军,魏朝和王庭开战,西军自顾不暇,苏丹古去哪里找借兵?”
“苏丹古直接带兵冲散联军,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部落酋长们置若罔闻,继续后撤。
“儿郎们,随我冲!”
海都阿陵咬牙拔刀,朝身后自己的部属大喊,拨马上前。
联军不听使唤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方,昙摩罗伽僧袍猎猎,就像一柄寒光凛凛的尖刀,带着亲卫继续逼近联军中心,联军的战阵被冲散,两边部落骑兵不断往两边散开,整个队伍就像被切成了两半。
漫天雪泥飞溅,箭矢飞舞。
海都阿陵带着部下冲上前,昙摩罗伽的队伍蓦地开始往中间收缩,然后毫不犹豫地后退。
北戎部队大喜,立刻追了上去。
海都阿陵怔了怔,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手心都是汗:这一切会不会是昙摩罗伽的计策?他以前设伏重创瓦罕可汗,就用过这一招。
他抬起头,遥望圣城方向,昙摩罗伽突然从天而降,圣城守军士气大振,这个时候攻打圣城,很可能落入昙摩罗伽的圈套。
耳畔喊杀声震天,部下抱拳请示:“王子,左翼和右翼队形已经乱了!我们去填哪边?”
“回撤!保存实力,让部落骑兵顶上去!”
他果断地道。
当北戎人也开始后撤时,其他部落骑兵愈加惊慌失措,整支联军组成的战阵被冲开,城头上率领禁卫军守城的毕娑立刻让人打开城门,派出一支队伍出去接应,两军迅速汇合,撤回城内。
北戎联军暂时撤回大营,不再进攻。
城门前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百姓不懂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浑浑噩噩。昙摩罗伽离开以后,世家开始着手修改律法,变本加厉地盘剥平民,他们这才意识到之前的动乱很可能都是世家的阴谋,可惜为时已晚,佛子不知所踪。
圣城被围后,他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恐惧中,饱受煎熬,圣城上空阴云笼罩,处处凄风苦雨。
听说昙摩罗伽带兵回来了,他们携老扶幼,激动地冲出家门,迎接他们的王。
很快,整座城的百姓全都来了,男女老少,贫贱富贵,跪在长街两侧,激动得垂泪大哭。
“王,我们不该听信谗言!不该被那些贵人蒙蔽!”
“我们对不起王啊!”
“王给了我们安稳的生活,是当之无愧的佛子!”
“赤玛公主拿出来的遗诏有什么用?我们不认遗诏,只认王!”
他们泪落纷纷。
队伍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百姓们抬起头,仰望那个士兵簇拥着的将领,眼神无比热切,叫的,喊的,哭的,声音汇成一片浪潮,直冲云霄。
“王!您回来了!”
“您才是我们的王!”
他们哭得浑身发抖,整条长街,嚎啕此起彼伏。
那些曾在世家和寺僧的煽动下怀疑昙摩罗伽和外邦勾结,觉得他不配为王的百姓羞愧难当,后悔莫及,膝行上前行礼,大哭着叩头,不一会儿便血流如注。
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马蹄溅起的飞雪泥土扑在他们脸上身上。
援军队伍穿过长街,径自去了王寺。
百姓趴伏在地,亲吻昙摩罗伽的坐骑经过的地方,泪流满面。
王寺外的广场上早已经跪满了百姓,不一会儿,将领、官员们也匆匆赶了过来,个个满脸疲惫,遍体鳞伤。
北戎联军大军压境前,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安排车马,趁着夜黑风高时偷偷逃亡,他们这些人不忍心就这么抛下全城百姓逃亡,想起昙摩罗伽十三岁那年留下守城的壮举,强忍恐惧,登上城头,和将士们一起守城。
人在城在,他们是王亲自提拔的,不能堕了王的脸面!
他们跪在寺门前,齐齐叩首。
队伍停下,昙摩罗伽下马。
广场上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脑袋都垂了下去,对着他顶礼膜拜。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抬脚踏入王寺。
毕娑浑身是伤,铠甲破破烂烂地贴在身上,望着他的背影,一脸担忧,拉住随后下马的缘觉,脸色惨白:“王什么时候开始运功的?”
战场上,看到罗伽一箭贯穿敌军将领时,其他将士欢欣鼓舞,他心里却只有绝望:罗伽的身体承受不住功法反噬了,医者和蒙达提婆都警告过,他不能再运功了!这次他强行运功,等于耗尽最后一点心血,还能撑多久?
缘觉眼圈通红:“从昨天开始……”
那天,金勃无意中说漏了嘴,昙摩罗伽得知他昏睡后王庭到处发生动乱,海都阿陵卷土重来,圣城岌岌可危,决定回来。他们劝不住,只能掉头往回走,途中遇到几支忠心于昙摩罗伽的人马,匆匆赶回圣城。昨天夜里,昙摩罗伽让缘觉取出所有丹药,一口气全都吃了——他必须运功,才能在阵前先声夺人,震慑联军,吓退海都阿陵和那些部落酋长。
这一次,运功的昙摩罗伽没有换下他的僧袍。
“援军有多少人?”
缘觉摇头叹息:“只有两千多人,这些人原本是五军的士兵,不愿被赤玛公主驱使,偷偷跑出去投奔王,正好和我们遇上……情势太紧急了!”
毕娑握紧双拳,疾步跟上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立在陈列壁龛的大殿前,凝眸看着大殿案上那一具具漆黑匣子,眸光清冷,周身隐隐散发出冰冷杀气。
这一刻,毕娑不知道他是昙摩罗伽,还是苏丹古。
他们是一个人,但是从前毕娑可以分得出身为佛子的他和身为摄政王的他。
现在,罗伽和苏丹古融为一体,他穿着僧袍飞驰于阵前,脸上不用再戴面具,比以前更有威严气势,一举一动,不怒自威,看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毕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他为什么要回来啊!北戎联军足足有十万人啊!十万之众,他们这点人根本守不住城……
毕娑掩下哀恸,哑声说:“阿狸、般若还有那些亲卫的尸首都收敛好了,全在这里……是百姓悄悄帮着收敛的尸首。王,近卫军将领迂腐,但是还是有很多士兵仍然效忠于您,百姓也是。前不久他们悄悄放火烧了王寺,还烧了康家的宅子……”
“幕后主使是谁?有几家参与?”
昙摩罗伽问,语气冷冽。
毕娑抱拳:“哪家获益最多,哪家肯定就有参与,康家,安家,还有最近才崛起的乌古家……他们利用赤玛手中的遗诏,暗暗联合寺中僧人,先煽动民心,说王包庇汉人,激起百姓的怨恨,然后杀人嫁祸,搅乱人心,让百姓畏惧摄政王,再暗中抓住莫毗多、孟轲、张校尉这些忠心于王的人,控制圣城的禁卫军和中军近卫,让赤玛挑起我和王之间的矛盾,再从中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