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很疼。
疼得他剧烈颤抖。
皮开肉绽,摧心剖肝,深可见骨的疼。
仿佛有一道道天雷当头劈下,血肉一层层褪尽,露出雪白骨骸,疼得钻心蚀骨。
从皮肉到五脏六腑,到骨头缝,没有哪一处不疼。
他清醒地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痛苦,意识却渐渐模糊,魂魄从血肉模糊的身体中抽离,飘飘荡荡。
忽然,一道力量拉着他不停下坠,越坠越深,他湮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和幽冷中,种种可怖景象逼入眼帘,七重铁城,七层铁网,横直都有一万几千里,四面墙壁或是烧得炽红的铁壁,或是寒光闪闪的刀山,铁火如雨落下,罪人化为灰烬,刀轮旋转,罪人开膛破肚,血肉狼藉。
一座座刀山剑林树立,长刀剑刃翻转落下,罪人手脚分离,肉皮糜烂,数万枝铁箭齐发,直接穿透罪人的身体,把他们钉在炽热的铁壁上,有罪人哭嚎着想要逃离,周围是无垠的火海,大火熊熊燃烧,将他们拘禁在森然可怖的阿鼻地狱。
烧红的铁床上,罪人戴着镣铐,痛不欲生,还要被铁钉穿透胸背。快要融化的蜡块上,罪人的双脚随着蜡块慢慢焦化溶解,尸骨不存。
夜叉罗刹手持火烧的铁杵、刀斧,砸破罪人的脑袋,击穿罪人的肠肚。
一片凄惨的惨叫呼号声。
这是他的归处。
无尽痛苦,无尽折磨。
昙摩罗伽跟随罪人行走于黑暗中,铁弩、雪刃、铁火、剑刃落下,罪人们四处奔逃,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头顶一道亮光罩下,弥散的烟雾散去,破碎的血肉尸骸、嚎哭的罪人、翻涌火海离他越来越远。
他置身于灿烂金辉中,眼前一片华光。
七宝池里水光潋滟,宝华万道,金树银叶,珍珠杂宝,宫殿楼阁连绵起伏,漂浮于空中,富丽堂皇,佛陀端坐于莲花座上,众菩萨围绕左右,悉心聆听。
漫天天幢、天幡飞扬,彩云环绕,仙乐飘飘,天花曼陀罗散落,飞天手捧鲜花,翱翔于其中,凌空飞舞。
庄严妙净,极乐世界。
一名菩萨头戴花冠,手持长幡,足踏宝莲,乘着流云从天而降,指尖对着昙摩罗伽轻轻一点。
“你在尘世凡俗走了一遭,看过阿鼻地狱,也见过阿弥陀佛极乐世界,归我释门,可得解脱,从此跳出轮回,无有众苦,但有极乐。”
梵音阵阵,振聋发聩。
昙摩罗伽回过神,双手合十,望着云端若隐若现、光丽美妙的净土世界,若有所思。
菩萨的声音如雷声轰鸣,穿透云层:“痴儿,你还有何挂碍?”
昙摩罗伽抬起眼帘,碧眸无悲无喜。
他有何挂碍?
短暂的一生如水波一般潺潺流淌,把他包裹其中。
眼前景象倏地一变,他看到一间冰冷幽暗的囚牢,幼小的自己坐在破旧的蒲团上,就着一心如豆灯火读着佛经。
一道清冷光华从上方落下,他抬起头,眸底映出如银的月华。
乱世流离,众生皆苦,他将尽己所能,平定乱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小的他仰望着那轮高洁的明月,郑重地道。
他慢慢长大。
昙摩罗伽研读佛经,和世家周旋,让张家人放松对他的禁锢。苏丹古忍受煎熬,刻苦勤练武艺。
北戎大军压境时,世家丢下乱摊子,弃城而逃,忠心于王室的僧兵趁机将他从刑堂中救出。
夜风呼啸,他在马背上回头,看到身后伫立在夜色中的圣城,听到来不及出逃的百姓绝望的嚎哭声,等瓦罕可汗攻入城,这些百姓都会成为北戎铁骑马蹄下的冤魂。
“回去。”
他拨马转身,手持佛珠,淡淡地道。
黄沙慢慢无垠,他以智计大破人数倍于己军的北戎大军,瓦罕可汗不仅惨败,还险些丢了性命,狼狈不堪地下令撤军。
他勒马阵前,一袭袈裟,猎猎飞扬。
僧兵、近卫军和百姓恭敬地跪于他的脚下,那一刻,他拿回了君王的权柄。
赤玛欣喜若狂,带着亲兵闯入张家,抓了张家上下几十口人,她把他们押到当年先王后死去的广场,一个接一个地砍了他们的脑袋,她杀红了眼,连毫不相干的张家远亲也不肯放过。
他阻止了她,让她放了无辜被牵连的张家族人。
赤玛歇斯底里,尖叫,怒骂,诅咒。此后,只要见到他,她就嘲讽:“你学了佛,彻底冷了心,眼里根本没有俗世感情,你凉薄,绝情,冷血!果然是出家人,罗伽,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做孤家寡人!”
苏丹古上阵杀敌,佛子震慑世家,他行走于血泊和鲜花之中,皮开肉绽,踽踽独行。
他心中有道,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和认同。
世家豪族不甘于被压制,阳奉阴违,口蜜腹剑,朝堂波云诡谲,豪族互相倾轧,王庭内忧外患。而北戎不断壮大,瓦罕可汗重用海都阿陵,海都阿陵骁勇善战,虽然没什么学识,却文武兼备,敢用奇谋,为北戎开疆拓土,屡立奇功。
只要他还活着,瓦罕可汗攻不进圣城,但是他几次被功法反噬,已近油尽灯枯,出席法会必须由近卫抬着出去,而海都阿陵如日中天,一旦海都阿陵继任北戎的大汗之位,王庭危矣。
他想要趁海都阿陵还没有掌权之前带兵攻打北戎,削弱北戎兵力,为王庭争取喘息的可能。
大臣极力反对,他们轻视、敌视部落骑兵,不愿和部落兵配合,他心力交瘁,短时间里无法组织一场大战。
不久后,一道噩耗传来,海都阿陵和诸王子矛盾重重,趁瓦罕可汗松懈时,带兵血洗牙帐,杀了瓦罕可汗和他的几个儿子,被推举为新的大汗。
他端坐佛殿,转动佛珠,微微叹息一声,留下遗诏。
海都阿陵成为北戎之主,很快集结兵力,突袭王庭。
这一次,海都阿陵不会轻易撤兵。
他早已气息奄奄,知道时日无多,命毕娑他们离开王庭,自己留下守城,为百姓争取更多撤离的时间。
多跑一个人,便是一个人。
至于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结局。
毕娑哭着要带他走,他微微一笑。
“我是圣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走吧,护送妇孺离开,你是近卫军统领,你的职责是护卫百姓。”
毕娑泣不成声。
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北戎铁骑势不可挡,攻城器械更是威力巨大,一架架抛石车向城内抛出巨石,轰隆巨响震天,碎石如骤雨般落下,屋瓦殿宇应声碎裂垮塌。
他盘坐于佛像前,筋疲力竭,完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就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剩躯壳。
殿外喊杀声穿云裂石,手中佛珠冰冷,佛像威严端庄。
他端坐着,慢慢合上眼睛。
他累了。
但他没有倒下。
幽冷的长夜,他坐化于佛殿,到死,依然守卫着圣城。
生来便没有一刻放松,死时亦不敢松懈。
殿外一片嚎啕大哭。
僧兵按照他的吩咐,没有公布他的死讯,海都阿陵对他始终还是有几分畏惧忌惮,没有贸然攻城,圣城又坚守了一段时日。
但是他太多天没有露面,海都阿陵最终还是发现端倪,攻入圣城。
当北戎铁骑冲入王寺,看到那一尊依然端坐于佛前的尸骸时,震撼不已。
而他,飘离于半空中,看着自己的短暂一生从眼前闪现,面无表情。
菩萨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生死涅槃,犹如昨梦。痴儿,你随我来,便可摆脱五蕴之苦,自此四大皆空,得无上谛听。”
昙摩罗伽抬眸,望着云端璀璨辉煌的楼阁殿宇,一语不发。
菩萨横眉怒目:“痴儿,难道你想堕入阿鼻地狱,自此忍受无尽折磨么!”
昙摩罗伽俯视脚下,看不见的深渊里,众罪人在铁壁饱受煎熬。
菩萨愈加威严,摇动幡旗,霎时漫天雷鸣。
“我乃引路菩萨,为你指引往生之路,痴儿,还不随我来!”
昙摩罗伽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眸光寒凉如雪,没有一丝烟火气,举步跟上菩萨。
……
脚下风云涌动,红尘滚滚的人世间里,突然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呼唤着他。
头顶引路菩萨怒喝,幡旗猎猎飞扬。
那道从风中传来的声音微弱,模糊,如蝶翅扇动,清风拂过,不能掀起一点波澜,却又坚定、执着地呼喊着。
“罗伽……罗伽……”
昙摩罗伽停下脚步,回头。
他好像忘了什么。
美妙的吟唱、佛陀于众菩萨的辩经、引路菩萨饱含引诱的催促在天地间回荡,那道微弱的嗓音颤颤巍巍地飘过来,绊住了他,他被牵扯着,心中无悲,也无喜。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音,摧人心肠。
“罗伽……你答应我的,我等着你……”
这道声音无比熟悉。
一瞬间,昙摩罗伽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公主,别哭。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腕,一条红色发带紧紧缠在上面。
他这一生本该孤独前行,正如菩萨让他看到的,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
但是有那么一个人,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他身边,陪他共历风雨。
他想活下去,想每天醒来时,能看到她欢快的笑脸。
霎时,狂风呼啸着席卷而来,他看到一半废墟、一半巍峨耸立的圣城,大雪纷纷扬扬,佛寺伫立于雪中,恢弘肃穆,佛寺外黑压压一片,十里长街,广场内外,跪满了人,他们朝着王寺的方向顶礼膜拜,泪流满面,口中呼喊着他的法号。
“王,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