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盛景意对昆曲的了解,其实源自于一部文艺片的拍摄,这部文艺片讲的就是昆曲传承,她在里头演一个上昆曲传习所学昆曲的小姑娘。为了拍好这部片子,她自然少不了去了解故事背景,连带唱腔也跟着老前辈学会了。
当时老前辈送她一本明显被经常翻阅的《古今词曲》,说她很有天赋,慈爱地询问她要不要转行。
这事被她母亲知道之后,她母亲当着她的面把《古今词曲》撕成两半,还骂那老前辈老不修,这种没几个钱可赚的行当也敢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去学!
当时盛景意还小,听着莫名难过。
兴许是出于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她背着母亲把书重新黏了起来,藏在枕下时不时拿出来读一读,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长大后都没改变,那本《古今词曲》也被她翻得快散架了。
到后网络上开始流行“中国风”,她因为在节目上秀了一段唱腔引起观众热议,她母亲终于觉得这东西不是一无是处,允许她把整套书买了回来。
只是在那以后,盛景意再也没有开过腔。
想到过去的事,盛景意情绪有一瞬的低落,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那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都快快乐乐地过她们的小日子。
这种从“临京”传来的唱法既然能被人送到徐昭明手里,自然是已经在外面唱开了。盛景意对这个效果挺满意,含笑对徐昭明说道:“这些曲子我们也开始学了。”
徐昭明两眼一亮,说道:“那敢情好,不如你给我唱一段。”他略带腼腆地说,“要是能让含玉姑娘来弹琴,那就更好了。”
盛景意自然没有拒绝。
徐昭明天真热忱,是个天然的昆曲推广者,以后许多事少不了他参与,先拉他入伙才是正理。
有徐昭明牵桥搭线,不愁昆曲没有市场。
只要市场足够大,昆曲就有充分的生长空间,必然会涌现许多优秀的创作者和表演者。
不管是出于对昆曲的偏爱,还是出于给千金楼找到保命符的初衷,盛景意都想好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昆曲推广出去。
只要昆曲接下来在金陵城风行开去,她们千金楼在秦淮河畔的地位也稳住了。
盛景意叫人去请来含玉,两人一个弹、一个唱,合力把对徐昭明来说还很新鲜的水磨调演绎得淋漓尽致。
徐昭明从盛景意开腔后就听呆了,全程没法挪开眼睛,生怕自己一眨眼便会错过其中一句。
一曲结束,徐昭明却没能回过神来,只觉自己还身在曲中。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唱法!
每一个字都轻慢婉转,仿佛能唱进人心里去!
等回过神来,徐昭明懊恼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们一起上了,孔圣人说听完好曲子后‘三月不知肉味’,我这哪是三个月啊,怕是好几个月听别人弹琴唱曲都没滋没味了!”徐昭明这人心思纯粹,说完这话以后兴致又高昂起来,“这种‘水磨调’真是新鲜,不知那位尚泉先生是何许人也,若是能见上一见,我和他必然能结为至交好友!”
盛景意听徐昭明感慨了这么多,不由莞尔。
曲圣魏良辅号尚泉,她便给曲谱署名为尚泉先生。倘若尚泉先生生在此时,自然会和徐昭明相见恨晚,只可惜尚泉先生没生在这个时代,即便徐昭明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来的!
盛景意说道:“光是这秦淮河畔,我就听说有不少唱得好听的人,徐公子不必担心‘三月不知肉味’,兴许该担心每天吃什么肉好。”
徐昭明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问盛景意都有哪些人唱得好听。两个人其实都没怎么去过外头,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了,这会儿倒是正儿八经地讨论上了,不时还询问一下坐在一旁的含玉“这是真的吗”。
含玉没盛景意那么放松,徐昭明问起来时她都是斟酌着回答。
含玉性情温柔,评议起各楼的姑娘来完全做到了不吹不黑,客观地把姑娘们唱法、唱腔上的优缺点都一一点了出来。要是含玉在后世当个音乐节目评委,肯定是全场的专业担当,不炒作不拉踩、只负责专业评价的那种!
盛景意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感觉自己又涨了不少新知识。
徐昭明满怀期待地过来,满载而归地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心满意足”四个大字。他揣着和盛景意两人讨论出来的“优秀唱腔名单”“乐器高手名单”,决定回头挨个去听一听,反正大过年的,他祖父肯定舍不得揍他,就是要揍,他祖母也会拦着!
徐昭明喜滋滋地跑了。
水磨调反响不错,显然已经在官方活动里露过脸,盛景意心里有底了。她送走徐昭明后拉着含玉说了一会悄悄话,塞给含玉一本手抄书,让含玉抽时间看一看,接下来她们的教学重点要摆在这里。
当然,现在含玉算是千金楼的台柱,她要是有兴趣的话,自然是可以优先上台演出!
这本书的来源,盛景意也和盛娘对过口风,就说是盛娘一位叫“东塘先生”的故交写的。至于这位东塘先生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处,那她们自然是不晓得的,谁会和一个官伎交待这些?
盛娘对自己的“知己”们一向三缄其口,这一点从至今都没人知晓盛景意父亲是谁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就算她再多拿出几本手抄本来,别人也绝不可能生疑。
含玉接过盛景意递来的书,只见上面写着《桃花扇》三个字,字体是时下常用的官刻体,写得方方正正、粗细均匀,完全看不出出自谁的手笔。
这种字体是读书人必练的,因为科举时用这种字体写文章整齐清晰,便与誊抄,不至于因为誊写之人看不清字而抄错,导致科举出岔子!
含玉虽不知道这书写的是什么,却还是郑重其事地把它收了起来,表示一定会好好看,尽早把里面涉及的曲目学会。
盛景意对含玉的专业水平很放心,又溜达上楼去找三个娘说话。
柳三娘也正在翻看《桃花扇》。
其实她帮盛景意抄录这本《桃花扇》时已经哭肿了眼睛,不过她一向心思敏感,听曲子听哭都是常有的事,也没让别人起疑心。
这会儿柳三娘看到动情处,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也不知是为书中人物而落泪,还是又一次自伤于自己的身世。
盛景意走过去,脱了靴穿着白袜子上榻,挨到柳三娘身边唉声叹气地说道:“三娘,你可别再哭了,再哭二娘铁定要把你这书烧了,省得你把眼睛哭瞎了!”
柳三娘本来满心伤怀,又是伤心又是叹惋,被盛景意这么一打岔,顿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说道:“这位东塘先生果真才华横溢,可惜无缘得见。”她是为数不多知道这本《桃花扇》从何而来的人,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自也没避讳什么。柳三娘叹息道,“若是真有国破家亡的那日,我也不知能不能和那李香君一样决然地斩断尘缘。”
她虽诚心礼佛,可也知晓出家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哪怕是沦为官伎,她一路走来也是顺风顺水,不曾吃多少苦头,若是正经庵子愿意收她还好,她自是诚心皈依,可若是遇到那乱寺淫庵,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事光是想想就这么艰难,更显得《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是多么勇敢决绝。
盛景意软声说道:“三娘怎么能斩断尘缘,你还有我呢!你莫不是要抛下我?”
柳三娘眼角还噙着泪,听到这话后被逗笑了,说道:“我怎么丢得下你这黏人精。”她伸手把盛景意揽入怀里,万分感激老天把这么个孩子送到她们身边,她们原本可能孤苦一生,如今却越活越有盼头,全是因为这个乖巧又聪慧的女儿。
有盛景意在身边,柳三娘便收起自己翻来覆去看了许多回的《桃花扇》,和她商量起花朝节之事来。
有含玉在,她们千金楼也算有资格在花朝节露露脸。现在离花朝节还有两个多月,以幼晴为首的姑娘们底子都不错,要是只排一两场盛景意所说的折子戏的话,时间勉强是够的,只是戏服和乐器之类的都得着手准备了。
只要能在花朝节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她们对官府那边便有了交待,再不必忧心明年会被发配充军。
哪怕柳三娘心里觉得这本《桃花扇》值得用更久的时间去排练,也知晓现在不是清高的时候。
柳三娘摸着盛景意的脑袋说出自己的打算:“等过了这一关,我会写信给几个相熟的乐师,邀他们带上弟子一起来排戏。”
这时候已经有零零散散的杂戏,大多是佛家故事,还有一些唐代传奇,吃这口饭的人一代一代地演下来,基本已经定型,很少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故事出现。达官贵人们也不好这一口,倒是百姓们会围在瓦肆勾栏外看个热闹。
像《桃花扇》一样细腻而详实、既有儿女情长又有家国兴亡的故事,在外头是很难找到的,柳三娘虽为它哭了许多回,却也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它完美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盛景意见柳三娘目光变得坚定,心里高兴得很。
三个娘里面,她亲娘通透圆滑,她二娘性情豁达,只有三娘让她不太放心,怕她时常自伤身世、积郁成疾。
在那么多昆曲里头她挑了《桃花扇》,原因之一就在于《桃花扇》的主角李香君乃是秦淮八艳之一,身世与三娘她们相似,都处于社会的最底层。
可就是这么个位于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最初便以命相搏、拒绝嫁给不喜欢的人;后来乱世乍起,她又当众怒斥为人反复的奸臣小人;最后见国破家亡、无力回天,她便毅然斩断情丝,出家为尼。
由始至终,《桃花扇》里的李香君都表现出一个小人物在那种乱世之中的坚持与决然!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
小人物未必就要放弃自己的气节。
哪怕人生来就分了个三六九等,哪怕她们不幸地成了最末一等,同样也能堂堂正正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小意儿:三娘,来喝鸡汤!
柳三娘:QAQ
*
注:
①千金楼里的人物都没有原型,全部架空,和现实历史一咪咪关系都没有,大家不要乱猜啦。千金楼外的人物和背景可能有一点点原型,不过也就一点点,大部分都是瞎掰(因为没有查资料(bushi
②昆曲相关,参考纪录片《昆曲六百年》
第19章
徐昭明回到家后,对盛景意唱的水磨调念念不忘,不过想着含玉对其他人的客观评价,又觉得自己该欣赏一下不同的美,于是便趁着年节期间家里管得松,时不时叫上狐朋狗友一起上各花楼去“点唱”。
各花楼都知晓如意楼被定国公威胁的事,都有点担心招待了徐昭明可能会把他祖父招来,不过见徐昭明还真只是抽空来听人弹唱,没有住着不走的意思,一颗心总算放回原处。
定国公得知孙儿一个个花楼造访过去,又生起了闷气。上回他威胁如意楼,主要是他这孙子太荒唐了!
跑那种地方一住大半个月,哪怕真的清清白白,传出去别人会信吗?
就算别人真信了,怕也会觉得你莫不是有什么隐疾,要不怎么在花丛里扑腾那么久还清清白白?
他也到了该议亲的年龄了,哪家少年郎不是十四五岁开始物色人选定个亲,过几年就把人娶进门?这种名声传出去,难道他真想一辈子和那些曲谱过不成?
定国公窝火得很,却也拿这事儿没辙,年节期间年轻人出去玩玩很正常,这家伙又不是专门跑某家花楼,而是这里听一曲那里听一曲,他总不能把秦淮河畔所有花楼都给砸了吧?
徐昭明照着盛景意的推荐名单跑完了秦淮河畔大半花楼,感觉十分满足。
等跟着定国公去韩府君家拜年时,徐昭明想起这位年轻的韩府君也是通晓乐理之人,算是半个同道,便和韩府君分享起自己这几天的收获来。
韩端听徐昭明说得兴起,也不打断,不是含笑附和几句,俨然把徐昭明当成平辈来论交。
他听徐昭明夸完那些嗓儿好的伎人,又长篇大论地夸起那位盛姑娘,眸底不由掠过几丝异芒。
这小姑娘倒是挺聪明,懂得投其所好把徐昭明往别处引,既避免了徐昭明频繁跑千金楼、招来定国公的怒火,又给徐昭明留下了好印象。
只要在徐昭明心里奠定了“同好”的印象,何愁徐昭明这个乐痴不对她另眼相待?
韩端并不反感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谋算,听徐昭明说那日赏雪宴那位盛姑娘也去了,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却没想起当日有哪个姑娘是姓盛的。
既然想不起来,韩端也没有勉强,他笑着说道:“你把她们夸得那么好,下回有机会我也要见上一面。”
徐昭明说道:“那你一定要见,我在秦淮河畔听了一轮,那临京传来的‘水磨调’再没有比盛姑娘唱得更好的了!”
韩端最近也听人唱过水磨调,上回他族弟来看他时听人说是临京传过来的,还纳闷说“我在临京怎么没听过”。
如今临京那边也已经有人唱了,一时竟无从分辨这唱法到底是从临京传到金陵的还是从金陵传到临京的。
韩端说道:“这种唱法综合了南曲和北曲的优点,听来确实很不错。”
临京和金陵流行的江南小调用的多是吴语,外人听着觉得好听,很多时候却不明其意,只能凑个趣。
这种新唱腔保留了江南小调的清丽,唱的时候又改用咬字清圆的中州韵,这边让当初虽南朝廷迁往临京的达官贵人也能直接感受唱词的美。
韩端这一针见血的点评立刻让徐昭明把他引为知己,本还要再大谈特谈,他哥却悄悄拉了他一把。
徐昭明忙转头看去,冷不丁对上他祖父凶横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一聊起这方面的事来又进入忘我状态,当即乖乖地闭了嘴,免得回头他祖父又把他关禁闭。
徐昭明蔫耷耷地坐在一边听他祖父和韩端寒暄,心里十分同情年纪轻轻就要独自面对自己这些迎来送往之事的韩端。
见天和他祖父这样的老头子聊来聊去,有什么趣味可言!
另一边,千金楼已经很有年味,盛景意正在指挥穆大郎贴柳三娘写的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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