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乌拉那拉氏笑着,接着熹嫔方才的话,又道:“再说,本宫哪里明慧了?若论明慧,弘历那孩子才叫明慧呢!”
她抬眼看着熹嫔,语气遗憾:“唉!熹嫔,可惜你一直闷头在圆明园,都没瞧见宫里中秋佳节时,皇上考问了弘历功课,这孩子真是争气,答得极好,让皇上好一顿夸!”
熹嫔闻言,头只是低得更低了,笑着道:“全赖皇后娘娘教诲有方!”
吉灵下意识地就往裕妃那儿瞟了一眼。
裕妃脸沉得像要滴下水一般。
乌拉那拉氏说完了这句,忽然微微一抬手,用帕子掩了掩嘴,似掩饰一般,而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转头看着裕妃,脸上带了几分尴尬,强笑着道:“……自然,弘昼也是聪敏的,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小,却十分谦虚友爱,凡事儿都知道‘让着’弘昼呢!”
她似有意,如无意地,在“让着”那两个字上加重了咬音。
裕妃猛地抬起头。
随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眉目下去,只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吉灵坐在她对面,就看裕妃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熹嫔还是垂着脑袋,仿佛成了一具塑像。
皇后笑着环视了众人,忽然将目光锁定在吉灵身上,猝不及防地开口道:“裕妃再怎么辛苦,也不如吉贵人劳碌——听闻皇上昨晚去了吉贵人的天然图画……瞧瞧,吉贵人怕是到现在都没得好好休息罢?这眼下都乌青了一大片了!”
吉灵:……!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吉灵投来。
乌拉那拉氏笑着继续道:“还有一件关于吉贵人的喜事,大抵你们中,有的已经知道了——其实中秋过后,本宫还在紫禁城的时候,就已经着手筹备吉贵人封嫔的事宜了。
“封嫔”两个字一出,殿中便似炸了一团惊雷,众人立即瞧向吉灵。
虽然不少人心中都隐隐约约地想过:以吉贵人受宠的程度,被封为嫔,是迟早的事情。
但真没想到会这么快。
实在是太快了!
自打冬天,海贵人一事牵涉到她后,没过多久,皇帝便封她为贵人,如今一年还没到,眼看着又成了嫔。
而且她到现在,还未曾生养过呢!
凭什么?
宫中现在的嫔位——除了宁妃降为宁嫔不谈,此外的懋嫔、谦嫔,都曾经诞下过子嗣,只不过夭折了。
再从母家来说。
谦嫔的父亲是朝中三品大员。
而吉贵人的父亲,虽是被皇上提了从三品,那也不过是沾了女儿的光,兼着资历、能力摆在那儿,简直与谦嫔的父亲不能比。
懋嫔的出身就普通一些,倒是和吉贵人母家差不多,但是人家入潜邸早啊!凭着这么多年的光阴与资历,熬出一个嫔位来,也能让众人服气。
乌拉那拉氏正襟危坐,和颜悦色地道:“吉贵人,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帝宠如此深厚,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荣光——如今宫里子嗣不多,你既蒙受帝恩,更得好好保重身子,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
她说到这儿,语音微微一顿,似是慨叹道:“皇上与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都等了许久了!”
众人听见这“帝宠如此深厚”、“等了许久了”云云,各人眼中神色更加微妙——瞧见没?连皇后都在警醒敲打着吉贵人呢!
乌拉那拉氏又絮絮说了一番,无非是随意地问了问各人居于圆明园中的情况,不少人还在想着吉贵人即将封嫔之事——他人风光得意更衬出自己境况不堪。对于皇后所问,回答起来也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乌拉那拉氏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道:“好了,这圆明园中风景甚美,林木青翠,碧水如玉,清幽雅致,最是适合寻芳探幽。本宫瞧着,怕是大家伙儿也坐不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一时间,众人齐齐站起身来,屈膝行礼告退。
待众人完全退出后,皇后眼睛微微一眯,落在角落里的海答应身上,淡淡道:‘’你不走么?”
海答应上前来。
她虽穿得寒酸简朴,发髻也只梳了个答应的一把头,但仍然掩不住一段天然风流体态,袅袅地上前来,便连皇后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海答应跪下来,声音也不如何大,只是低声道:‘’皇后娘娘,婢妾从前初初入宫,便得了皇上青眼,年少浮躁,心气高傲,自是不懂事,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抬举。”
乌拉那拉氏刚才对妃嫔们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正低头喝着一碗银耳松茸羹,听见这话,险些笑喷了出来。
她抬手接过华容送上来的帕子,凤眸一撇,似是讥讽、似是鄙夷地瞧了一眼海答应,道:“你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皇上几时对你青眼有加过?不过是本宫抬举你,皇上又瞧着新鲜,便多传召了你几次。”
乌拉那拉氏微微向后仰了下巴,道:“你总对本宫说,你如今长进了!可本宫瞧着,你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点儿事情都看不通透!”
她站起身,缓步踱上前去,慢悠悠地伸出手,抬起了海答应的下巴。
她手上的护甲镶金嵌玉,在坦坦荡荡殿中的暗色里泛出宝石的冷光。
乌拉那拉氏捏住谦嫔的下巴,两边转了转,才意兴阑珊地丢了了手,回身踱了几步,叹道:“空有美貌,却无一颗巧心,可惜了老天给你的这张好皮囊!”
海答应跪着不说话。
皇后重新在凤座上坐了下来,眉心一动,半笑不笑地道:“起来吧。”
海答应遵命而起。
皇后声音放温和了一些,才道:“好了,本宫若是真的弃了你,又哪里会屡次三番,出手相助于你?你且回去好好收拾着。记住,皇上也是人,丽色当前,他总是不会讨厌的!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来。”
她一边说,一边视线上下打量着海答应,落在她手上时,乌拉那拉氏一皱眉,道:“你这手,怎的成了这样?”
只见海答应双手虎口处微微发红起皮,摩了一层茧子,旁边还有几处开裂。
第215章 各为其主
海答应脸上微露酸楚,低着头,声音艰涩地道:“婢妾曾遭皇上厌弃,这番能来圆明园,也是皇后娘娘垂怜,得以事成,别的自不敢多求。婢妾以答应卑贱之身,身边人手少缺,许多活计便是自己也要动手去做。”
按照清宫所定,答应身边使唤的宫女不但少,而且也是地位极低的宫女,其身份与妃嫔身边的宫女截然不同。
乌拉那拉氏面上露出怜悯之色,转头瞧着华容,微抬下巴,道:“去里面,把本宫妆台东边,右手第二格里的七宝如意膏拿一盒过来。“
华容转身便去了。
海答应自然不知那“七宝如意膏”是什么,微微一怔。
不多时,华容已经捧回来一只赤红色小瓷罐——那小罐子也不见得如何精致,倒是上面用极好的蚕丝盖布细细覆着罐口,又有两根细细薄薄的流星追月金绣带,一左一右地仔细缚着瓶口。
乌拉那拉氏伸手从华容手中接过,向前走了几步,悠然道:“这是本宫平日里,用来养护双手的润肤膏,对着手部肌肤干裂,最为有效,内里用了松脂、芍药、黑枸杞、雪蛤、蛹虫草、蚕蛹、蜂蜜七样,故名七宝如意膏。”
她停了停,拎着那只小瓷罐在海答应眼前晃了晃。
海答应不由得伸出双手,乌拉那拉氏一松手,瓷罐便落在海答应手心之中。
乌拉那拉氏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海答应,温声道:“本宫今日赏给你,愿你心中所盼之事,皆能如意。”
海答应跪下谢恩,伸手接过时,乌拉那拉氏的眼而光从她粗糙的手部皮屑掠过,眼中便略带了嫌弃之色。
海答应自有察觉,下意识地便将手向身后藏了藏。
待得海答应出去后,华容才低声问乌拉那拉氏道:“皇后娘娘,您真的还要抬举海答应么?”
乌拉那拉氏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叹了口气道:“青黄不接。也只能矮矮子里面拔将军,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
吉灵自坦坦荡荡出来,张贵人亦在旁边,这时见众人渐渐散去,吉灵便问她道:‘’生煎,你居处在哪儿?”
张贵人小声道:‘’我住在‘汇芳书院’。”
吉灵一脸茫然。
张贵人指着方位给她看:‘’从碧澜桥穿过去,到了杏花村,再穿过万方安和,一直向西北走,再……”
她说了一长串,吉灵才听明白——原来张贵人的住处被安排在整个圆明园的西北角了,基本上是边缘地带。
别说九洲清晏了,就算是距离坦坦荡荡,都要走上好远。
张贵人细声说给她听:“汇芳书院像个很大的院子,占了一座小岛,内里有好几处小的院落,我住的那间最大,叫眉月轩,旁边还有抒藻轩、涵远斋、随安室等等,李贵人住在涵远斋、马常在住的是随安室,抒藻轩到现在还没人住。”
吉灵听到李贵人和马常在,顿时想到初进圆明园时,在正大光明殿西配殿换衣裳时,听到的谦嫔、李贵人、马常在贴着墙角说闲话。
原来李贵人和马常在现在也住在一处了。
张贵人低声道:“远虽然是远了一些,不过皇上如今眼里只有吉姐姐,从来也不向别人那儿去,再说皇上从前也并不怎么中意我,如今住的远了,天高皇帝远,我反而倒落得个轻松自在呢!”
她说着这番话,旁边的宫女丽橙便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张贵人转身望着波光粼粼的后湖湖面,缓缓道:“唯一让人不快的,便是成日要见到李贵人和马常在,不过若不是给皇后娘娘请安,我也不大出门,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两人一边说,一边沿着湖边缓缓行走,张贵人又絮絮地捡了汇芳书院中,那两人讨厌之事来对吉灵诉苦,不知不觉,已经拉着吉灵,沿着后湖边走了好远下去。
直到杏花村前,张贵人这才意识到,猛地停住了脚,笑道:“吉姐姐,瞧我,糊涂的!倒把你往西北边带了。你的天然图画在东边,应是往那儿走!”
她说着,伸手遥指天然图画,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向往之色,道:“那儿风景正好!又清幽,又安静,定然是合了吉姐姐你的心意。”
待得吉灵走后,丽橙托着张贵人的肘,主仆两人沿河慢慢走回去,一路经过杏花村、万方安和、上下天光、武陵春色等处,直到人迹渐少,无人之处时,宫女丽橙忽然低声道:“主子,奴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素来乖巧机灵,这般肃色老成倒是少见,张贵人停下脚步,微觉奇怪,瞧着她道:“怪里怪气的,有什么话就说呀。”
丽橙屈了屈膝,这才低声道:“主子如今抬举奴才,能让奴才贴身侍候您,是奴才三辈子积德修福才换来的!主子待奴才也是极好的,正因如此,奴才才不得不说!
主子,您还记得那一次,宁嫔——从前的宁妃娘娘,硬要说主子您在院中栽花,让她咳喘不止,结果当场打了您许多耳光的事吗?”
张贵人听她提到这事,眼中微有不快,走到湖边,伸手抚摸在一株花枝上,沉默不语。
半晌,她一抬手,将那花枝“咯噔”折了下来,在手中晃了晃,对着湖面轻飘飘地扔了出去,才道:“我知道你的忠心,那一次若不是你拼命冲去景阳宫求救,我还不知道被宁嫔糟践成什么样子呢。”
丽橙摇头道:“奴才不是邀功。”
她上前来,伸出双手,轻轻柔柔地搭在张贵人手臂上,低声道:“主子,奴才忠心为您,自然也是一心盼着主子好的。
奴才知道主子是个不想争的性子,可是在这后宫之中,这么多娘娘主子,哪能是您不想争,就能不争的呢?只怕是您自个儿存了这份心,别人却偏不让您安生!宁嫔娘娘那事儿,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
她微微抓紧了张贵人的手臂,道:“从前,奴才瞧着麦冬姐姐总是随着主子,主子您说什么,麦冬姐姐便做什么。但奴才……奴才和麦冬姐姐不一样!”
她目光灼灼:“奴才没读过书,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不过听人说过有个词儿叫‘未雨绸缪’——人要向好,就得提前为自个儿打算:宁嫔娘娘为何敢如此欺辱主子?可不就是因为主子您只是个贵人么?
倘若您位份高一些,或者如吉贵人一般,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宁嫔娘娘还敢那般对待您吗?”
她叹了口气,瞧着张贵人方才掷出去的那枝花枝,浮在湖面上,正随着水势缓缓浮动——叶子鲜嫩,花萼娇美,便如张贵人一般。
丽橙蹙着眉头,一边斟酌着话语,一边低声道:“主子年轻貌美,可皇上这次分配居处,却将您安排在了汇芳书院这样边角的地方,主子以后这一辈子,在宫中的路还长,难道这一辈子就甘心如此么?”
张贵人微微皱起眉头,扬起下巴,瞧着远处的湖面,并不言语。
丽橙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她的脸色,轻轻拽了拽张贵人的袖子,道:“主子与吉贵人交好,奴才以为,这便是个极好的机会!如今吉贵人正得宠,人又和气,不是个刻薄的主儿。
主子何不往吉贵人那儿多跑一跑,设法多在吉贵人那儿留一留,如此,必能多见着皇上几面,和皇上也答上几句话,便是见不到,只当是看望看望吉贵人了,这法子对主子也是绝无害处的!”
丽橙一口气说了个淋漓畅快,才觉得心中“扑通、扑通”只是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