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过了个年,他却明显瘦了。
才这么几天,就很清晰的肉眼可见胤禛下颌线的线条变得凌厉了——他足足忙了几天,晚睡早起,折腾得很。
其实他今儿日程也很紧,结果硬挤了时间来了。
他实在想她,也想着孩子们。
第405章 旧地
待得胤禛进了承乾宫里,三公主扑上来就抱住他,仰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语气委屈:“皇阿玛,我都好几天没见你了!”
吉灵笑着,在旁边伸手就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你皇阿玛这几天事情太多,累得很,让皇阿玛歇歇啊。”
三公主扯着胤禛腰上的荷包,恋恋不舍地半天才放开,吉灵回头看了一眼陈嬷嬷。
陈嬷嬷赶紧就上前来,笑着哄她道:“三公主,奴才陪您去玩缠线罢?那可有意思了!”
缠线就是两个人相互配合,把丝线挑在手中,变换出各种花样。
三公主昨天才跟着嬷嬷学了,现在正是玩心大的时候,听了这话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果然放开了她皇阿玛的手。
陈嬷嬷一见机不可失,立即搂着她腋下,给皇上和主子行了礼,把三公主给提溜走了。
三公主给抱走了,胤禛就去了另一间暖阁里看六阿哥。
六阿哥早就能走了,只是毕竟年纪还小,晃晃悠悠,左右平衡着,走的不大稳当。
天冷,奴才们不敢抱他出去外面玩,只陪着阿哥在东暖阁里消磨时光——麒麟围着六阿哥的小床跑,嘴里叼着六阿哥的玩具,六阿哥咯咯地笑着,笑声响亮。
他跟着在小床里直打转,时不时伸手去拔麒麟的尾巴。
麒麟很灵巧地一甩尾巴,躲了开去。
胤禛这才捏了捏吉灵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后殿走去。
天家孩子娇贵,胤禛之前在潜邸时候,养的几个女儿、儿子,都是早早就夭折了——小的没养过一个月,大的也是到了几岁的时候,一场病就烧糊涂了,宫里的太医滚轴一般地进雍亲王府,什么珍贵药材,民间偏方,甚至连京城医馆里的名大夫都被请来了。
皇考也派人不断来看。
可最后也没能把孩子留住。
这都是过往的伤心事——胤禛每每不愿提及,便是想到,也只是迫着自己立即将思绪转开去。
如今看着承乾宫这一对姐弟,尤其是六阿哥,听着这响亮的快把屋顶掀翻了的笑声,瞧着就是身强体健,能平安顺遂长大的样子。
胤禛心里很是安慰。
暖阁里极暖,乍然到了院子长廊里,冷热相激,吉灵不自禁就打了个哆嗦。
胤禛察觉了,将她向怀里紧了紧。
待得到了后殿,两个人坐下来,又是别样一番清静温馨。
暖阁里有些热,吉灵陪胤禛说着说着话,只觉得脸上越来越发烫,连手心都热出了一层细汗。
她走到了暖阁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一条缝,外面清冷的夜风穿过院子里梨树枝芽,顿时灌了进来。
胤禛站起来,也走到了窗前,从后面握住她肩头,道:“傻子,小心着凉,别站在这儿吹风。”
吉灵被他握着肩膀,听话的转了过来。
胤禛伸手拥她入怀,吉灵便顺势抱住四爷的腰,两个人在窗前依偎了一瞬,胤禛就听吉灵轻轻叹了口气,道:“宫里过年,热闹是热闹,只是各处人也多,我都不好随便走动,这不——在承乾宫里都憋了好几天了。”
胤禛哑然笑了笑,道:“灵灵闷了?”
吉灵点了点头。
胤禛忽然便松开她手,扬声喊奴才进来准备披风斗篷,又让人通知苏培盛去备暖轿,他瞧着吉灵道:“正好有一处咱们的旧地——许久没去了,别看过年这几天朕在前面热闹着,其实心里也只想着清静清静,走!跟朕过去。”
吉灵讶然道:“旧地?”
这紫禁城里,哪有什么地方是所谓的“旧地”?而且还是四爷口中的“咱们的旧地”。
他这种表述方法,让她的心都化了。
不多时,七喜已经将披风送了来,她抖开,待要帮吉灵披上,胤禛已经伸手接了过来,亲手把吉灵裹了个严严实实,又将她的领口拢好了。
他低头,满脸怜爱地替吉灵理了理那领口上面丰绒的毛皮。
入冬以来,内务府光是往承乾宫的冬装,就送来了十几箱子。其中各种毛皮披风更是不用多说。
披风皮料好,存储起来难免就娇气,又经不得压,光是装着它们的箱子,堆放起来就占了好大地方,到头来,其实吉灵常穿的就那么几件。
吉灵伸手摸了一下头发,想起来了:“我这发式……”,她上午起床,就让七喜给她简单挽了个发髻,发式还没怎么好好梳呢。
胤禛伸手替她把风帽翻上,道:“无妨。”
他带着她走了出后殿,穿过院廊,向前殿走去。
那披风风帽极大,平日里戴着的时候有头顶的发髻撑着,尚不觉得,这时候便几次坍塌了下来,直遮住了吉灵眼前的视线。
胤禛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又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手掌里。
暖轿已经等候在承乾宫前,一前一后两顶。七喜伸手挡着轿子顶,胤禛看吉灵低头弯腰,坐进轿子里之后,七喜又给她塞了个汤婆子,才跟在轿子旁边。
一声吩咐,暖轿起了驾。
御驾往西南方向走去,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此时宫中正是宫门要下钥的时候,见帝驾来此,看守的值卫连忙将门打开。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便进了一条深巷,路面微有荒草,吉灵掀起轿帘子一角,瞧着这似曾相识的路,只觉得脑海中有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雨花阁。
几年前,胤禛曾经带她来过的雨花阁。
轿子在一处小院落前停下,吉灵下了轿,抬头就见那玄色小门,一如过往。
开门的太监早就抖着手掏了钥匙,将门打开了,胤禛带着吉灵走了进去。
雨花阁乃禁入之地,奴才皆不得擅自进入,只苏培盛在旁边跟着。
胤禛带着吉灵沿着小道走了进去,吉灵扯住了他的袖子不由得低声道:“这儿还是这么黑。”
胤禛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她,带她走到头,推开第二道门,雨花阁便出现在眼前。
苏培盛悄无声息地上前,将阁门打开,又道:“皇上且稍等,奴才去亮灯。”
他猫着腰便进去了,不多时,阁楼中一盏盏灯便亮了起来,起初还是一两盏孤灯,星星袅袅地瞧着甚是零落,渐渐地,灯火多了,就连成了一线。
雨花阁的轮廓慢慢显现了出来。
胤禛握住吉灵手道:”进去罢。“
第406章 凝时
吉灵跟在胤禛身后,走了进去。
胤禛目不斜视,直接上了二层阁楼。
阁楼和几年前的印象一样,还是布满了一排排阔深的书架,纵横交错,将窗外的月光挡了十之八九,只剩下旧书卷的冷香气,在风里微微蔓延开来。
胤禛走到阁楼北边,这才伸手入一处书架,伸手触发了机关,眼前的书架悠悠向旁边转开,内中又现出一层精巧的楼梯来。
二层楼上,本来靠北一半便设有暗层,谓之“楼中楼”,别有洞天。
吉灵跟着走了进去,又转过身来——那机关从前胤禛是教过她的,虽然过了几年,摸索了一下,她居然依着记忆,又重新将书架暗门关上。
楼梯弧度一转,眼前便出现了不大一座房,已经是雨花阁里的内书房了——这是极隐秘之处,内宫之中,除了胤禛自己,无人能来此。
吉灵环顾了房中一圈,便有些感慨,伸手抚摸着旁边的桌案,轻声道:“这一处地儿,距离我上一次进来,没想到一转眼便是三四年之隔。”
胤禛在一旁坐下,那桌椅皆是他旧时所用,他伸手从一旁书箱里翻了许久,才取出一本书,那书面残发黄,纸张薄脆,埋在一堆佛典中,若不仔细瞧,还当也是一本佛经。
胤禛伸手示意吉灵坐到他身边来,才慢慢道:“你瞧瞧这本。”
吉灵依言坐下,伸手接过那本书,只觉得指尖微微发凉,只见那书本封面墨迹败褪,几乎已看不清书名何字,翻开便见其中字迹亦是残损。
吉灵对着桌案上烛火,仔细辨认了半晌,才看清那书上写的蝇头小字是: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与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持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这是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中的一则故事:说的是晋代有一个叫王质的人,砍柴的时候到了深山之中,看到几位童子,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唱歌。
王质就到近前去听,童子把一个形状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给王质,他吞下了那东西以后,竟然不觉得饥饿了。
过了一会儿,童子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呢?“,在旁边观棋的王质这才起身,他伸手去拿自己的斧子时,才看见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
等他回到人间,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老死了,无人认得他,王质提起砍柴前村里的事情,才有一位白发老人能够答得上他的话,那老人正是他的孙子,而他上山砍柴——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
原来他打柴,误入的是仙境,遇到的是神仙。
仙界一日,人间百年。
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吉灵看完了,却觉得心底最深隐隐不安起来。
她又向后翻了几页,出乎意料的是,后面的全是空白页了,只有最后一张之纸,隐隐地写着几行字,乃是二十个字:物象不可及,迟回空咏吟,深入不动境,乃知真圆寂。
仿佛那本书会烫手一般,吉灵迅速把书本放下了,转头看着胤禛,便见胤禛也深深瞧着自己,握住自己手,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一处内书房,从前朕过来时,麒麟曾经误打误撞,跟着冲撞进来一次。”
吉灵顿时想到了怎么也长不大的麒麟——和其他御犬相比,麒麟明明吃得好,喝的好,还有人精心照顾着。
可它和其他御犬比起来,时光好像……好像在这只小狗的身上凝固了!
仿佛心头有什么关窍,一节一节被打通了一般,吉灵不可思议地,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她心头隐隐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狂如擂鼓。
吉灵细细瞧着胤禛——两人相处已经已近六年光阴,四爷样貌却丝毫未变,英气勃发,眉眼凛冽,一如初见。
她忽然伸手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脸,肌肤光滑细腻,眉梢眼角,毫无疲惫之态。
吉灵额忽然就想到了七喜、碧雪平日里,侍候自己梳妆的时候,常说的那几句“主子容貌保养得宜,生了两位小主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
她只当是七喜、碧雪哄她高兴,可是这般细细想来,平日里照着镜子,确实未觉得自己容貌有一丝变化。
吉灵后知后觉过来:这太不正常!
红尘中人,吃五谷杂粮,有悲欢喜乐——便是再养尊处优,也逃不过地心引力和自由基侵害,样貌一样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老,尤其她穿越前还是个美妆博主,会比别人更加敏锐而细致地捕捉到面部哪怕一点点的衰老变化,纹理走向。
可是她的脸就似乎被冻住了一般。
双棋未遍局,万物已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