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然而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吉灵脸上。
他伸手指着吉灵道:“是她。”
众人都猛地向吉灵看过去。
张贵人气极,上前就怒道:“宸贵妃娘娘乃是六阿哥生母,怎会是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太监还是指着吉灵,缓缓摇头道:“奴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一字欺瞒。与奴才通风报信之人,被裕妃娘娘收买之人,便在宸贵妃娘娘身后!”
众人悚然而惊,齐齐向吉灵身后看去。
她身后,只有依云带着怡泉等两个二等小宫女。
老太监嘿嘿苦笑了两声,嘶哑着嗓子招呼道:“泉姑娘,一起上路吧?奴才的干儿子还记挂着您呢!可怜他等了你那么多年!人们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到了泉姑娘这儿,却是反过来了。”
怡泉满头冷汗淋漓,拼命摇头,哑声道:“不是……你胡说!不是……”,她说到后来,身子已经撑不住,摇摇欲坠。
吉灵脸色变得苍白,慢慢转过视线来,盯着怡泉轻声道:“是你?”
裕妃此时已经悠悠醒转了过来。
依云立即伸手扶住了吉灵,颤声道:“主子!”
吉灵上前一步,盯着怡泉,声音艰难,一字一字道:“是你?是我自己宫里的人,向裕妃通报六阿哥的行踪?”
怡泉颤抖着嘴唇,面上神情又怕又愧,半天才突然哭出声来,颤声道:“是奴才一时糊涂了!裕妃娘娘前前后后给的赏赐太多,允诺太多!奴才被迷花了眼!也是奴才心有不甘——明明奴才也是个做事用心得力的,伺候主子向来用心!撇开七喜与碧雪两位老姐姐不说,为何主子偏偏对着依云那般看重?还将她拔为了一等宫女,奴才又有什么不如依云的?”
她哭着,声音越发尖锐起来,满目恨意又道:“还有碧雪——仗着大宫女的身份与娘娘您的宠爱,便明里暗里地欺辱着奴才,奴才不甘!奴才不甘!娘娘您是个厚道主子没错,可三尺水还有蛤蟆翻浪呢!下面这些奴才的苦情,您当真全瞧见了么?!”
张贵人上前来,紧紧盯着怡泉,厉声道:“怡泉!你一直在天地一家春里……为何会是你?“
是啊,倘若裕妃那儿想要打探六阿哥身边的行踪,最应该找的,岂不是洞天深处里阿哥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若是攀不上,也应当从洞天深处这儿下手,为何为舍近求远,绕到天地一家春去?
裕妃此时悠悠醒了过来,听见怡泉方才的话,颤声道:“本宫与你,何曾有什么允诺!”
怡泉哭着道:“裕妃娘娘忘记了?可是娘娘您亲口说过的——您说:您只要六阿哥的行踪,好让五阿哥也能有机会在皇上面前单独露露脸,不至于被六阿哥抢了尖儿!奴才只当是如此,若是知道娘娘动的是戕害皇子的念头,奴才又如何会答应?”
怡泉又道:“裕妃娘娘早就说过——只要奴才配合,等到过了今年,奴才随便做点什么错处,反正宸贵妃娘娘宽厚,不会重罚,顶多将奴才打发回去,到时候裕妃娘娘再设法将奴才要到身边,委以重用!”
她哭着道:“裕妃娘娘,这都是您承诺过奴才的呀!”
裕妃伸手拼命抵着头,道:“闭嘴!蠢货!一派胡言!”
怡泉伸手指着那老太监:“裕妃娘娘您不是还说——六阿哥身边贴身伺候的,有不少天地一家春里出来的老人,奴才也是天地一家春的人,只要借着这份交情,替人给老郭头引线搭桥便可!奴才可都是照着娘娘您的指令去做的!”
吉灵慢慢推开依云和张贵人,上前一步,伸手扭住怡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她弯下腰,冷冷盯着怡泉,一字一字问她:“‘借着这份交情’——你与谁的交情?你给谁搭了桥,牵了线?小洋子?”
那老太监在旁边嘶哑着嗓子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这位泉姑娘年纪虽小,心思可不安分,手段也老道的很——她在宫里认的干哥哥可不少!
第499章 不自量力
这“哥哥”两个字,老太监说得甚是暧昧,旁人听在耳中,如何不知他什么意思?
熹嫔冷眼瞧着,便知这老太监自知事发,定然保不住性命,再加上伤情严重,是以再无顾忌——便连这等宫闱禁忌,拿不上台面之事,也一并攀扯了出来,一时间不由得暗暗心惊,只是抬头看着皇上。
怡泉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吉灵道:“奴才试了很多次,小洋子也有犹豫过,最后却并没应允,奴才只好想法子,打通了六阿哥身边其他人的关窍。”
吉灵咬牙道:“什么人?”
胤禛抬头看了一眼小陈子。
小陈子会意,转身迅速退了出去,不多时,已经将等候在殿外的六阿哥身边的仆众全部推搡了进来。
众人跪在地上。
不少人方才在外面听了里面的对话,待得进来亲眼见了这场面,已经是瑟瑟发抖,半跪半趴在地上,并不敢抬头。
还有几个哈哈珠子也跟着进了来,给皇上叩跪行礼。
因着身份不同,他们面上、手臂上但有受伤之处,早便已经被包扎了起来。
那几个哈哈珠子磕下头去。
怡泉向那一群小太监瞧了一眼,中间有一人也瑟瑟发抖着抬头望着怡泉这儿,他只望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小陈子心念快转,瞧向那人时,却见他衣袍之下渐渐有水渍渗出,在殿中蜿蜒,又有一股淡淡的腥臊之味。
他已经活生生吓尿了。
怡泉咽了一口唾沫,无力地抬手指了指那小太监,绝望地道:“便是此人。”
话音刚落,那小太监已经磕下头去,浑身瘫软,哭着大声道:“皇上饶命!宸贵妃娘娘饶命!奴才今日救阿哥,也是拼了命的,奴才并不知道怡泉姑娘来找奴才,又有意让奴才与老郭头亲近,原来是为了坑害六阿哥!奴才只当是阿哥们之间的比攀,又想着怡泉姑娘本便是宸贵妃娘娘宫里的人,贵妃娘娘又是六阿哥的生母,这还能出什么差池?
他痛哭流涕道:“奴才地位卑贱——并非贪图那一点赏银,只不过上面的意思吩咐下来,奴才又哪儿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奴才若是知道事关皇子安危,便是再给奴才十八个脑袋,奴才也断断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啊!皇上!”
他咚咚地在地上磕着头,不一会儿,额头上已经溅出了血,皇后乌拉那拉氏瞧着他身下,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厌恶地转开头去。
胤禛转过目光,看着裕妃,随后向她一步步走来。
裕妃颤抖着双手,扶住宫女的手,勉强站直了身子:“皇上……”
胤禛想到弘昕被救出来时候,昏迷不醒,满面黑灰的模样,又想到他一醒来,只吓得不住抓住吉灵,口口声声喊着“皇阿玛,额娘!”
……
胤禛只觉得心底极寒,那寒意从心头一直渗到了四肢、乃至指尖上。
他冷声开了口:“耿氏,你很好。”
裕妃抬头,从满眼泪水中望出去,哭着道:“皇上!臣妾一片爱子之心,一时糊涂,臣妾自知死罪,万望皇上不要迁怒于五阿哥,弘昼向来是个心思直纯的孩子,皇上您也瞧见,他为了府里一个格格都能闹成那样,又能做得了什么算计?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胤禛慢慢道:“裕妃,事到如今——无论弘昼是不是知晓此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裕妃一张脸上瞬间褪光了血色,喃喃道:“皇上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胤禛目光中透着深重的疲惫、厌恶,愤怒,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这样的口气一般。
他冷冷道:“弘昼已经长成,朕刚刚封他为和亲王——是直接封了亲王,不是贝勒!你若是还有些脑子,就该想想,仅凭这一点,朕如何不疼爱他?”
裕妃眼中不断泪水滑落,长叹一声道:“皇上,太迟了!您封得太迟了!”
胤禛冷笑道:“是朕太迟,还是你太心急?耿氏,朕尚健在,你何至于此?昨日弘昕困于火场,弘历尚焦急万分,朕观弘昼,却毫无悲痛之情!正是因着有你这样的母亲,使了这样蠢笨、不顾一切的手段,好好的一个儿子才会被养成这样!”
他说到这儿,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眼底幽暗之色愈来愈浓,只是厉声道:“耿氏!朕待你不薄,这个妃位,全因着弘昼的缘故!朕瞧着你,是被位份给迷糊了眼睛,养野了心思!平日里大抵还不知怎么唆使着弘昼,如若朕将你犯过之处全部指出,你可还有颜面存活于世?”
他越说越气,冷喝道:“……弘昼尚未有所动作,你一个后宫妇人,倒先觊觎起来,急着跳着,便要为儿子谋算了?哼,懂得争倒未必是件错事,只是也要看用什么手段,就你这般庸蠢不堪的心胸、眼界,也想谋算?不自量力!
朕若是再多查一层,是不是弘昼身边的师傅、谙达、哈哈珠子、太监等也认为他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位了?要来结党培众,蛊惑人心了?!”
胤禛一掌拍击在身边桌子上,那桌上一只花瓶晃动了几下,终于没稳住,人咔嚓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裕妃终于完全崩溃,举起双手捂住脸嚎哭起来:“皇上!不!臣妾不是……皇上,您……”
她揪住胸口的衣襟,痛苦地道:“皇上您也体谅体谅臣妾哪!臣妾这一辈子,没受过宠,没斗得赢,只指望在一个儿子身上,皇上如此宠爱宸贵妃所生的六阿哥,臣妾的弘昼还有什么指望?臣妾难道要等到将来,靠宸贵妃母子施舍一口羹汤,看着他们高高在上的脸色,苟延残喘地过日子吗?臣妾不甘心!”
胤禛利眼一眯,冷声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裕妃骤然一愣,胤禛突然吼道:“朕在问你!”
裕妃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尖声道:“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是她平时常常对臣妾这般说,皇后娘娘还说……”
乌拉那拉氏气得眉眼都快歪了,顿时上前,飞快一个耳光打在裕妃脸上,怒喝道:“耿氏!你是糊涂了心窍了!一条疯狗一般,眼见着无人救得了你,竟敢对着本宫也乱咬!”
第500章 失望
她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裕妃被她打得侧过脸去,鬓发散乱。
她抬手扶着脸,恨恨地望着皇后,尖声道:“难道不是么?皇后娘娘平日里便花了多少心思挑唆?说甚么皇上如今子嗣少,宫里阿哥就这么几个,争上一争,胜算也是极大的,让臣妾不要为妄自菲薄;您还说……宸贵妃诞下皇子,六阿哥、七阿哥兄弟连心,将来便绝不会有臣妾母子容身之处,立脚之地!”
乌拉那拉氏慌不择言,脱口而出道:“妖言惑众,一派胡言,给本宫堵住她的嘴!”
这几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熹嫔面色惊怯,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裕妃揪着胸口的衣襟,还在哭泣着道:“臣妾现在才明白过来——只怕皇后娘娘挑唆的绝不仅仅是臣妾,这番话,照搬原样,对熹嫔也说了不少罢?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皇后娘娘不愧是皇后娘娘,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乌拉那拉氏嘴角抽动,恨极怒极地瞪着裕妃,宫灯之下,裕妃忽然看到了她那张脸上满满的杀意。
她忽然想起了弘昼,猛地闭了嘴。
乌拉那拉氏浑身颤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似乎是对裕妃回答,也似乎是侧面说给胤禛听。
她的脸上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满眼都是凄凉与无奈,一字一句道:“本宫膝下无子,要做这‘渔人’有何用?无论将来是何人,本宫都是母后皇太后,又有什么差别?”
这话说得倒在情理上,一时间,后面众妃嫔面面相觑,有人便忍不住点起头来。
是啊,反正皇后没有儿子,无论是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甚至七阿哥——哪位阿哥登基,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有人心中想到:若是换了我,还恨不得六阿哥登基呢,至少宸贵妃娘娘这一世得宠,顺风顺水,心中无不平之气,性子也平和。
在这一片安静中,熹嫔忽然轻轻道:“裕妃娘娘,您是汉军旗罢?”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却如一个小石子投进了湖面一般,一圈圈涟漪顿时泛开了,直扩散的很远,顿时提醒了殿中众人。
可不是!耿氏是汉军旗,钮祜禄氏却是满军旗出身。
对于乌拉那拉氏——将来的母后皇太后来说,皇帝的生母——母后皇太后,到底是汉军旗出身,还是满军旗出身,区别可大了去了!
乃至新皇背后的势力,前朝后宫的平衡……
胤禛只是冷冷扯了扯嘴角。
熹嫔飞快瞥了一眼他的神色,便知皇帝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心思敏细密,自然非常人可比,熹嫔一时间不敢再多言失策,只低眉顺眼地俯下头来。
胤禛终于看向了皇后。
皇后眼角含泪,站起身,想要辩解什么。
她抬眼看着面前胤禛挺拔的身影。
胤禛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疲倦、失望与厌恶。
乌拉那拉氏被这一眼看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动了动嘴唇,想要辩解些什么,却觉得在这样穿透一切、洞悉一切的眼神之前,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徒劳,都是苍白了。
而最让她心中大恸的是:胤禛眼里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