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臣妾如今瞧着,只觉得这字字都说在了臣妾心尖上,真真是一点不错!”
吉灵正从后殿走出,刚刚到了前殿,走到胤禛身后,便听见了年妃这句话,顿时脚下一滞。
……年妃这是要搞什么!
殿中一片死寂,只能闻见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吉灵站在他身后,眼见着胤禛目光骇人,有如三冬冰雪。
冷到了极处,寒到了极处,凛冽到了极处。
吉灵心里直打颤。
她离着胤禛极近,就看见他面上青筋已经微微跳了起来。
气急攻心——真真是气急攻心……可别气出什么事来!
吉灵越想越害怕,她赶紧伸手握住了胤禛的手,低声道:“皇上!”,只觉得胤禛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一片冰冷,还似乎在发着抖。
吉灵知道,四爷这是愤怒到了极处,也是苦楚到了极处。
胤禛微微转头望着吉灵,眼中似是沉沉如水,无波无浪,只是眼眸深处,有一丝极隐秘的无奈与悲凉。
吉灵抬脸看着胤禛,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眸,慢慢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字低声却清晰地道:“皇上,这是难免的。”
胤禛的眸光沉了沉。
是啊,这是难免的……身为帝王,不但任劳,还得能任怨——任天下人怨,任后世人怨,任千秋万代怨!
江山如画,看多少豪杰,古来帝王,但凡做出点功业的,哪个不如是?
而他的这一生,本就打定了主意,要为江山基业,为子孙升平,有所得失的。
胤禛喉头动了动,反手握紧了吉灵的手。
一向是他护着她。
如今他却觉得,是她安慰了他。
奴才们已经黑压压地全跪了下去,趴了下去,没人敢起身,没人敢抬头。
殿外天幕上,月亮已经隐入了深厚的云层后面,三三两两的星子裹着层层的雾霭,夜幕黑沉沉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黑沉沉,直压得人心头透不过气来。
皇后也被年妃这几句话惊得目瞪口呆。
她只知年妃素来骄横跋扈,哪里知她竟能亡命如此?
待到反应过来时,乌拉那拉氏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一跺脚,厉声喝道:“年妃!胡言乱语,你真真是不要命了!”
乌拉那拉氏转头向那几个宫女太监一叠声道:“年妃神志不清,即刻送回宫!即刻!”
见那几个太监上前来,年妃扶着珠玉的手站起身,向胤禛面前走了几步,淡声道:“皇上,您就不再瞧瞧年家的女儿一眼么?”
吉灵听她话音古怪,心头一个念头闪过,来不及多想,立即扯住胤禛袖子向后一拽,道:“当心!”
只见年妃从袖中倏然抽出一片锐利的瓷片,握在了手中。
苏培盛见她御前露刃,惊骇得面无人色,立即抢上前去挡在胤禛面前,刚要大声喊护驾,年妃却猛地翻转了瓷片锋口,对准着自己白皙的脖子。
她凄然道:“皇上,臣妾最后问您一遍,您就真的不能网开一面,放过年氏族人么?”
胤禛猛然扬手,“啪”地就将旁边桌案上一排笔架子掀到了地上。
他瞧着年妃,直直望着她,眼中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只是一字一字慢慢道:“你还要胁迫朕?”
御笔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连带着砚台也翻倾过来,墨汁淋淋漓漓地飞溅开来,砚台里剩余的墨汁流淌了出来,倾覆在养心殿前殿的地上。
那地砖是极凉滑的,夜里笼着薄薄的雾气,本就潮湿,合着墨汁,顿时在地砖上慢慢蜿蜒出去
乌拉那拉氏跪下,颤声道:“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她稍微定了定神,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得舌尖仿佛都打了结,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脑中只是反反复复回响着年妃刚才说的那些话——‘天性险诈,喜怒不定,戒急用忍,手段深沉,寡恩忘本!’
真是不要命了……
真真是不要命了。
侍卫们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在殿门口前见了这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胤禛只将脸一扬,苏培盛会意,轻轻对侍卫打了手势。
侍卫们将手按在腰上,一点点向殿外退去。
第150章 情之一字
待得退到殿门时,侍卫们瞧着苏培盛眼色,便不再后撤,只是呈扇形分散开,将殿门不松不紧地围括起来。
火烛通明下,愈发照见胤禛脸色铁青,众人皆战战兢兢。只有年妃脸上竟无一丝惧意。
她紧紧抿着嘴唇,仰头紧紧握住那瓷片,抵在脖子旁,只亢声道:“并不是臣妾要胁迫皇上,是皇上……是您!硬生生将臣妾逼到了这一步!求皇上成全,求皇上开恩!”
乌拉那拉氏这时回过神来,撑住华容的手,站稳了身子。
她抬手指着年妃,厉声喝道:“年妃,你竟御前自戕?真真是昏了头了!”
年妃并不理睬她,只是死死盯着胤禛,咬牙道:“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臣妾今日便只能以命相求了!”
她说着,手上微微用劲,眼见那瓷片已经擦破了浅浅的肌肤,脖颈上隐隐现出一丝红痕来。
殿中奴才都惊得鸦雀无声,只有珠玉急得放声大哭,跺脚道:“主子!娘娘!万万不能哪!”
她说着,便要扑上前夺下年妃手中瓷片,却见年妃脖子紧紧抵着瓷片,一个不小心,便会真的割破了脖子。
珠玉便不敢再动分毫。
苏培盛额上的汗珠都出来了,张着手臂,回头低声道:“皇上!”
胤禛看也不看他,冷冷只道:“你退下。”
苏培盛不敢不从,垂着手慢慢避让开去。
乌拉那拉氏再不做声,只是抬手扶住了额边凤钗,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胤禛上前一步,目光阴翳地瞧着年妃,一字一字道:“朕不答应,你又如何?”
年妃冷笑道:“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今日便死谏于养心殿!让天下人瞧瞧皇上是如何的忘恩负义,凉薄如斯!
臣妾是年家的女儿,死了也是年家的鬼!皇上既然不答应放过年氏族人,臣妾便陪着哥哥、还有年家上上下下一起去了便是!”
她说到“哥哥”两字时,顿时泪如雨下。
吉灵不闻年妃嚎啕之声,只看见她脸上的泪珠子长流一串向下滚落。她仰起头,似乎是要止住眼泪。
但没有用。
更多的泪水凶猛地流了下来,顷刻之间便濡湿了年妃的鬓发。
殿中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珠玉低声抽泣,抱住年妃的腿,泣不成声地道:“主子!主子!您这般自苦,伤的只有奴才和您自个儿呀!”
年妃苍白着一张脸,似叹似笑道:“臣妾这半世,打从嫁进雍亲王府的那一天起,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上,您从前还是雍亲王时,便待臣妾一片敷衍,人人都眼红年侧福晋受宠,哪里知道,那一堆堆的赏赐封册,不过是做给外臣看的场面功夫罢了!
待得皇上登基,可更是会做戏!可怜臣妾哥哥——直到快将伏法,还以为臣妾是真的‘宠冠六宫’,巴巴地让臣妾替他求情乞怜!笑话!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笑了一阵子,脸上神色渐渐现出落寞来,忽然转过头来,眼神定定的,似乎要直瞪到胤禛眼睛里去。
她唇角微微轻扬,有如梦语一般,喃喃道:“本来,皇上您若是这样骗着臣妾一世,那也没甚么,臣妾有着这“盛宠无双”的名头,怎么也是欢喜的!
这么多年了,臣妾一直自己骗着自己——皇上素来就是这么个冷漠性子,便是再喜欢,也是淡淡的。
骗到最后,臣妾自己都快信了!
直到……”
年妃忽然伸手指向吉灵,眼中蕴着无限的痛楚,咬牙一字一字道:“直到臣妾亲眼瞧见——皇上是怎么对这个贱婢百般疼爱!臣妾才知……皇上不是不会疼人,只是疼的不是臣妾罢了!”
见她眼光骇人,胤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吉灵面前。
他将她护在身后。
乌拉那拉氏眼角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年妃慢慢放下指着吉灵的手,一脸颓然。
她瞧了吉灵半晌,忽然低声道:“皇上,臣妾不比这吉氏美貌么?臣妾的家世还不够显赫么?这么多年了……皇上为何就不能对臣妾有一点点情意,动一点点真心?”
胤禛声音颇为勉强,只是冷硬地道:“年妃,情之一字,不是考量,本便不能强求的。”
隔了半晌,乌拉那拉氏低声道:“年妃,把手里东西放下罢!皇上与本宫都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不要自个儿将自个儿逼上绝路,悬崖勒马,为时犹未晚也!”
年妃倾吐完这番心声,似是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她慢慢垂下手,手中握着瓷片,望了皇后一眼,缓缓点了点头,抬手将瓷片递给苏培盛。
苏培盛略一迟疑,便上前躬身双手去接,便见年妃越走越近,脸色也趋于平静。
忽然她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猛地侧身,扬起手扑向胤禛脖颈上刺去。
苏培盛魂魄都出了窍!
待要去抱住年妃,已是来不及,他嘶声尖叫道:“皇上!”
一片惊呼声中,吉灵本能地抓住了胤禛的手腕,要将他向后拉开避让,却不料那地上方才泼了墨汁。
她的花盆底鞋一脚踩在了一大团墨迹上。
吉灵脚下一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向侧边一倾,正好不偏不倚扑在了胤禛身前,成了个人肉盾牌。
是个标准的“舍身护驾”的姿势。
……老天爷,你要耍死我吗!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吉灵只来得及在心里骂了这一嗓子,便觉得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
几乎是同时,胤禛一把抱住吉灵,飞身闪避开。
几个御前太监扑上前去,纵身一压,死死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年妃。
侍卫们惶惶然地奔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年妃拖了下去。
苏培盛一身的冷汗从里衣一直湿透到了外衫,连牙关都在咯咯作响,他不住地颤抖着腿,一叠声问道:“皇上可伤着了?皇上可伤着了?!”
乌拉那拉氏捂着胸口,也哆嗦着赶了上前来,只见地上血迹斑斑点点。
她抬头看皇帝,便见皇帝脸色是一片骇人的苍白,眼里几乎要淌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