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
“就是这里了。”
值守的太监推开门,面上勉强还算客气,只是称呼都懒得称呼她一句,直接这么大喇喇丢下一句,示意她进去。
门在身后“吱呀”地一声被带上。
年氏慢慢转着眼珠子,木然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紫禁城中极冷僻的一处了。
但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阶下有流水潺潺,池中绿荷虽是无人打理,但兀自生长,倒也有股蓬勃的野趣,虽是萧条冷僻了些,仍不失为一处清幽雅境。
她抬起手,强打了一点精神,抓紧了肩膀上的包袱——珠玉走了,包袱的带子很细,磨得她柔嫩的脖颈生疼生疼。
她这一身好皮子,都是翊坤宫的宫女们平时用花瓣香料伺候着沐浴,又细细地用绿檀木小板一点点涂着润肤香脂护理的。
如今,她得自己打点着一切了。
前日,在皇后来人押她去乾西五所的时候,珠玉哭得不像样。
末了。她最后给主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咬牙,走了!
“珠玉!你七岁入年府,陪着本宫这么多年了,如今却连你也要走了?”
年氏颤声问道。
这一声,声音之厉,将她自己都从梦里震醒了过来。
年氏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翊坤宫,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而灰败,简陋而颓败。
惟有帘外夜雨潺潺。
如果运气好的话,皇后不再磋磨她,宫里那些曾经结下梁子的仇家们不来踩她最后一脚……她想,也许她是可以在这个尚算体面的环境里,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辰光。
只是,她的运气向来不大好。
门外有脚步声,是有人一步一步走近了来,听这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
“谁?”
年氏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立即坐了起来,向外面问道。
门栓就是个摆设,外面的人试了几试,便松动开了门,踱步了进来。
来人逆着窗外的月光,并看不清面貌,只能见到腰身盈盈不堪一握,风姿绰约,是个年轻的女子。
身后跟着的,大约是丫鬟婢女。
“是谁?”年氏恢复了几分镇静,从床上坐起来,穿了鞋下地,站起身冷声道:“半夜三更,擅闯本宫这屋,无头无绪的,要做什么?”
那一主一仆并不搭理她。
婢女将手中的宫灯向旁边桌案上放了放,又挑了挑火芯子,顿时屋内明亮了许多。
年氏顺着这光亮,才算瞧清楚了来人的面目。
是从前景阳宫的侧位,海贵人。如今的海答应。
海氏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地在旁边坐下,道:“我还以为年妃娘娘如今家破人亡,又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被降为了官女子,吃了这番飞扬跋扈的苦头,总该收敛了收敛性子罢?”
梁上有灰落下,她伸手掸了掸,才似笑非笑地望向年氏道:“未曾想,一开口,您还是这个脾味。”
年氏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只是冷冷道:“你从哪里过来本宫这里?”
海氏一挑眉,嘲讽地道:“您还自称‘本宫’哪?娘娘,这幽僻之处您可还住得惯?”
年氏并不答话。
见年氏沉默,海氏顿了顿,神色转为悲哀而,只是缓缓道:“我降为答应之后,住处便在这乾西五所附近不远处,凄清苦冷,如今有娘娘你来陪我作伴,倒也是不错。毕竟……”
她倏然站起身,走上前,眼珠子也不错地盯着年氏,一字一字恨声道:“我从春风得意、颇得帝宠的海贵人,变成如今这无人搭理的海答应,形同住在冷宫一般,我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毁于一夜之间。而这一切,都拜娘娘您所赐!”
夜色迷茫,她的神情凄厉可怖,年氏到了这时候,心头终于生出畏惧来。
她微微向后瑟缩了身子,口舌不由得也结巴了,只是强撑着道:“你……去年那件事情……那是懋嫔和宁妃联手唱了台戏,不是本宫……你别错认了冤家!”
海氏眼中恨意更浓,她伸出双手,倏地便紧紧捏住了年氏肩头,手中用劲,几乎要捏碎而年氏的肩骨。
海氏嘶声道:“错认?你当我是傻子,这般糊弄?这紫禁城中,谁看不出来,她们两个,不过是你养的两条狗罢了!”
第165章 勿入帝王家
后半夜风急雨骤。
黑沉沉的天地间,一大片水雾飘荡。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紫禁城的地砖上抽
待得到了破晓时分,雨势才算减缓了下来。
乾西五所值守的太监睡得出奇的沉浓。
很多年以后,偶尔有好奇的小太监追问他当年这件事,他也只是咳喘着哀叹道:“那一夜的雨下得委实是大!就像老天爷在哭一般,我什么都听不见哪……”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他脑袋旁的素色圆枕头下,压着一只小小的金锭子,锭子上染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兰花馨香。
这一晚,他的梦也很香甜——梦里,老家的亲人们有了良田大宅,衣暖食足。
第二日,坤宁宫。
“夜里风雨大,值守的奴才昨晚睡得太死,愣是没听见动静,……等到发觉,找人抱下来的时候,说是从头到脚都已经发硬了,一只眼睛还翻着,怪……怪吓人的。”
小太监跪在乌拉那拉氏面前,一脸骇色地道。
华容正在伺候着皇后梳头。
她手里握着乌拉那拉氏乌黑脂滑的长发,一瞥眼,见一抹银辉一闪,立即手腕一翻,将那根白发藏进了厚厚的发髻里。
随后,她细细地将发髻梳好,末了,别上了一朵淡银色缀碧玉的牡丹发簪,挡住了发尾的结头。
乌拉那拉氏眸子一眯,从镜子里已经瞥见了华容的动作,眉头一皱,抬手道:“遮掩甚么?下次见着了,拔了便是。”
她叹了口气,用帕子掸了掸胸襟前的胭脂余粉,这才问道:“皇上在养心殿吗?”
那小太监一怔,随即连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在、在!皇上在养心殿呢!”
乌拉那拉氏站起身,不紧不慢道:“走罢,去养心殿。”
风舆在养心殿前停下。
众人簇拥着皇后下了凤舆。
乌拉那拉氏扶着华容的手走上台阶,迎面正好见着裕妃出来。
裕妃一抬头,也见着了皇后,上前就来请安。
待得裕妃抬起身来,乌拉拉氏满面悲戚,哀声叹道:“翊坤宫也是个想不开的!那日闹成那般情状、皇上都网开了一面。本宫将她安置在乾西五所,就是怕她在宫中热闹处,反而触景伤情。想着乾西五所是个清幽的地儿,静静心也好……谁知这才几日的光景,便出了这样的事!”
裕妃恭谨道:“皇后娘娘慈心,可惜年氏是无福消受了,人既走了,皇后娘娘也别太忧伤——需知忧能伤身,娘娘还是得以凤体安康为要。”
皇后用帕子印了印眼下的粉痕,絮絮道:“本宫也知道,只是止不住的感叹!唉,毕竟是打潜邸时候过来,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姐妹!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裕妃再不多说什么,只是宽声劝慰,又让华容好好扶着皇后。
待得进了养心殿,宫人撩起帘子,进去禀了。
乌拉那拉氏端起身子,理了理衣领,端肃了神色,这才进了暖阁内。
胤禛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旁边的九龙鎏金炉里,烟气缭绕。
皇帝站在这一堆烟气中,眉目都是模糊的。
他身子右后侧的桌案上,是一对琉璃百鸟朝凤花瓶——花团锦簇,欢欢喜喜的图案。
他平日里好素雅,乌拉那拉氏见多了皇帝这里素色的物饰,乍然见到这花瓶,便是一怔。随即才屈膝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应了一声,回过身来,瞧着屈膝在地上的乌拉那拉氏,沉声道:“他们刚刚已经禀了朕了。”
乌拉那拉氏抬起头,便见皇帝手里握着一串紫檀佛珠。
胤禛将那只佛珠在手中微微转了转,“啪”地放在一旁桌案上,才瞧着皇后道:“什么时候的事?”
乌拉那拉氏神色一凝,只低声道:“早上发现的。解下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发僵了,夜里的时候恐怕就已经想不开了。”
见胤禛没说话,乌拉那拉氏停了停,便整了整衣裳,忽然一咬牙,敛容跪下,哀声道:“臣妾斗胆,虽是会触怒皇上,仍然想求皇上一件事!”
胤禛没瞧她,只是神色淡淡地扬了扬手,道:“说。”
乌拉那拉氏见皇帝不叫起,只好跪着,好在暖阁中奴才不多,倒也不算难堪。
她缓缓道:“年家妹妹,好歹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虽说性子确实太骄纵了些,往日里也是对臣妾有些不服气不恭敬的地方,臣妾也被她气过、恼过!但毕竟大家伙儿姐妹一场,又处了这么多年,臣妾……臣妾今儿听着这消息,心里头委实难受的很!”
她抬起手,用帕子捂住鼻尖,鼻音浓重地道:“年家妹妹到底可怜!虽说她惹恼了皇上您,被降为官女子,也是活该。但是毕竟从前是翊坤宫一宫主位,又是妃位,享了半世的风光荣华。臣妾斗胆……”
乌拉那拉氏双手交叠在养心殿暖阁的如意海水龙纹地毯上,仪态端庄地缓缓磕下头去,随后挺直了腰板,跪正色道:“臣妾斗胆,恳请皇上能以嫔位之礼,下葬年家妹妹。斯人已逝,过往的一切对错是非,皇上就莫要与她计较罢!
这也是臣妾,身为六宫之首,能对她的最后一点照拂了。”
殿中极安静,只能听见西洋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苏培盛垂着头,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只盯着皇帝的右手。
皇帝微微握紧了手,复又松开。
乌拉那拉氏泣声道:“求皇上成全!”她说着,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两串珠泪夺眶而出,跌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胤禛眼色转冷,垂头沉默了半晌,语调平平地掷下一句:“就照皇后说的办吧!”
……
虽是白日,风雨如晦,殿中阴暗不已,眼见着又有一场劈头盖脸的暴雨要下。
回到坤宁宫,乌拉那拉氏似是再也撑不住一般,微微瘫软在华容身上。
华容低声道:“皇后娘娘,您何必做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横竖年氏已经过了身了,也见不着您的这个人情!”
乌拉那拉氏紧闭双目,冷冷道:“本宫哪里是为了她?本宫是为了自己!今日,虽一时难免惹皇上不快,但等他气头过了,自会体察到本宫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再说了——一个死人,别说嫔位之礼了,便是以皇贵妃、皇后、太后之礼下葬,又能碍着本宫什么?”
乌拉那拉氏说完这句,再不多言,只是低声命道:“取本宫早上抄的那卷经书来!”
华容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窗外“轰”的一声,惊雷乍起。
乌拉那拉氏歪了身子在炕上闭目养神,被这惊雷吓得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