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漾
正愁着呢,就见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从书房门缝里伸进来,星星一样明亮又好看的眼睛亦从门缝里露出来。
我怔在椅子上,无措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捏了捏手背上的皮肉,想知道此刻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
结果那小家伙大胆地推开门,露出碧莹莹的绸袍,和笑嘻嘻的脸蛋。
“姨娘。”他迈着小短腿跑向我,还甜甜糯糯地唤我。
姜星辰好像一道天光,驱逐无边混沌,冲破晦暗迷惘,把我郁闷瑟缩了半年多的心,给照亮了。
他扑到我膝边,我本想抱他进怀里,但试了几次都没有力气。
太丢人了。我一个二十三岁的大人,竟无法抱动眼前这个三岁半的小家伙。
他好像看出来了什么,脚蹬着椅子腿儿,伸出胳膊握紧椅子的扶手,小身子左扭扭右动动,竟自己爬上椅子来,靠着我坐下了。
“半年啦,姨娘喜乐否,安康否?”他扬起雪白的小脸,乖巧又认真地问我。
我低头,捏了捏他腮上的肉,笑:“见到星辰小家伙,姨娘就开心了。”
他盯着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看了会儿就也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姨娘有点不像姨娘。”
我不解:“哪里不像呀?”
他搓了搓手指上沾下来的胭脂,耷拉着眉毛,困惑地嘟囔:“有人在姨娘脸上画了好几层画?遮住原来的姨娘了,”说到这里,便蹙起小眉头,声音有点委屈,“原来的姨娘更漂亮。”
我忍不住笑出声,但笑着笑着心头就溢出酸溜溜的滋味,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想了会儿便说:“是姨娘自己画的。”
姜星辰扬起脸,小脸上铺满了问号:“咦?”
“因为现在的姨娘脸颊不够红润,唇上没有色彩,眉毛就快掉光啦,所以需要画好几层,遮一遮。”
他抬起小手摸了摸我画的眉毛,“为什么会掉?”又摸了摸自己的,“我的没有掉。”
“因为姨娘是大人,这就像是小狗小猫换季会掉毛毛一样。”
他继续问:“还会再长出来吗?”
我笑:“可能会。”
小家伙放下心来,在椅子上来回荡着小腿,就好像在荡秋千。大概是有些无聊了,他看到了我放在书桌中央的信,就指了指,两眼放光,超级八卦地问我:“是姨娘写的吗?是写给谁的呀?”
我蒙了半晌,亦开心起来,把信折了折,塞进他的袖袋里:“等到晚上跟你皇帝哥哥吃饭的时候,看到他高兴了,你就掏出来给他。姜星辰能替姨娘办到吗?”
小家伙雀跃地点头:“能!”
*
宫宴入尾声时,姜星辰把信送了出去。隔了好远,我看到姜初照把信打开并看完了,心才放下来。
只是结果与我想象中有很大的偏差。
*
宫宴结束,他随娴贵妃一同离去,最后却如去年一般,来到丹栖宫。
我都快吓死了。因为他再晚来一些,我的妆就要洗掉了。
“怎么把妆画得这么浓?”姜初照眉心微蹙,竟然做出跟姜星辰同样的反应,“不好看,还是原来的你更好看一些。”
“臣妾知道了。”
“你抖什么?”他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笑一声问,“害怕朕让你侍寝?”
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站在他面前,惶惶不安着,内心焦灼着。真的很怕他留下来,那样我就不得不去洗掉脸上所有的掩饰,把枯瘦难看的形容整个露在他面前。
如此一来,我就真的装不下去了。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荡着,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看到了我枕下小盒子的一角,于是指向那处,笑问我:“怎么还在枕头下面藏东西?里面是什么?”
我更慌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讲,于是胡乱扯着,企图拖延时间好让自己想出个稳妥的说辞:“啊……是不会自己消失的东西。”
他撑起下颌打量我:“宝石?”
我赶紧点头:“嗯,对,就是宝石。”
“朕又不抢的,你藏着做什么?”
“怕……怕宫女们抢走。”
“她们不会抢你的东西了。”
“嗯?”
“朕决定,让你离开了。”
我怔怔抬眸。
“你在信里说,夏天到了,天气暖和了,有点儿想到宫外去看看。朕觉得可以。”他靠在椅背上,冲我露出解脱的笑,“所以就走吧,不必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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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十日
没想到他会放我走。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惊惧多过欢喜。
原本想问一句,他明明今夜才看到信,为什么这么快的时间里,他就接受了我的请求,但又怕问多了,他就改变主意,不让我走了。
于是把所有的情绪通通摺过去,用露出牙齿的笑容,问他:“所以陛下想让我,什么时候离开呀?”
“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也给我同样的笑,还带着些少年才有的羞涩与清澈,连目光都是月影一般柔和,“今夜,也可以。”
“今夜也可以?”
“对,有人在宫外等你。”
我并不知道谁在等我,我的家人已去了江南,这辈子都不允许进京了。
一时间有些乱,觉得有好些东西来不及收拾,可再一细想,就记起来东西我早就收拾好了呀,唯一没有带上的,就是枕下的小盒子了。
我哒哒哒地跑过去,把它揣进了衣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努力地去想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进盛嫁妆的箱子里。
“马车在殿门外,”他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所以此刻,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松弛,有些慢条斯理,“阿厌,你过来。”
我真的超级听话,又哒哒哒地跑到他跟前。
“陛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我问。
隐藏在他背后的手慢吞吞地伸出来,修长又白皙的手指于我面前缓缓展开,无数颗蓝宝石在他掌心出现,光芒比银河的星星还要炫丽,璀璨的光束透过截面、透过棱边落入我的眼睛。
他冲我笑,眸中的光与手心的宝石一样漂亮:“给你的。还要吗?”
姜初照永远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好哭。
我永远忘不了。
十岁那年。
小公子在乔府与我初见,起初别扭地不愿上前,最后却还是打定了主意走过来,藏在背后的手终于肯伸出来,摊开掌心露出那颗蓝色的宝石,舒长的睫毛缓缓眨了一下,然后甜甜地问我:“你要吗?它亮闪闪的,和你的眼睛一样。”
“这些都给你,可以放进,你的小盒子里。”他说。
*
带着所有的嫁妆和一把蓝宝石,趁着万籁俱寂的夜晚,从丹栖宫驶向宫门外。
想到四年多以前,乔正堂和两位哥哥送我到宫门口,彼时姜初照北疆御敌无法回来继承皇位,进宫后的我,一个人朝天地跪拜,如此成了他的太子妃。
当初只觉得内心正气浩荡,以能为我的阿照守住皇位而自豪。如今想来,却觉得十分仓促,尽是潦草。
尽管没有撩开车帘,我却也知道,今夜宫门外,已不可能出现乔正堂和哥哥们。
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出现幻听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在萧肃的宫墙外,听到有人在喊我——
“阿厌。”
我懵了半晌,不敢撩开床帘去看外面的景象,很怕自己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街道。
直到驾车的公公把车停下,恭敬地喊了一声:“王爷万福。”我这厢才明白,原来是外面真的有人。
姜初照说有人在宫外等我,我以为会是个照料我的宫女或者公公,却如何也没想到这人是姜域。
在马车内坐了好一会儿,思索着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要出宫,为什么会愿意来接我。最后果真想到了几条理由:他是阿照和我的皇叔,是我邱蝉表妹的夫君,是我小外甥的父亲。
所以,在我所有的家人都远去的时候,他好像确实可以来接我呢。
撩开车帘找到月白袍子的公子,冲他点头:“王爷金安。”
“阿照让我来接你,你想同我去王府,还是想去别的地方?”他慢声细语地问我,嗓音里是惯有的温柔。
我看着残月挂在寂寥的天上头,笑道:“我啊,我想回乔家。”
但这话说完我就意识到某些不对劲了,怆然低头,恍惚问他:“去王府什么意思?以及……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姜域敛起神色,别过脸去不愿意同我对视。
*
带着姜初照写给姜域的信,回到乔家久无人居却干干净净的院落。送我回家的姜域,好像就是经常来府上打扫的人,所以熟练地找到了烛台,替我点上了灯火。
如果没有看到那封信,我想我不会这样恨姜初照。
但我偏偏看了。
“邱蝉云去日久,皇叔已到了可再续弦的时候。
看阿厌很喜欢姜星辰,又想到年少时阿厌很喜欢皇叔。思来念去,仔细掂量,觉得她同皇叔在一起,大概不会如此郁郁,大抵会超级欢愉。
成全二字很难说出口。
其他的祝福也写不出几句。
你是她打年少时就想嫁的人,现在,她终究如愿了。
虽然来得有些迟,但此后,她大抵能时常笑。同你,同姜星辰,同你们未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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