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漾
姜初照怔在了我面前。
有一阵酒气蹿到了天灵盖上,惹我一阵又一阵眩晕,甚至生出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阿厌,”他忽然这样唤我,“我也不敢多看你,也在怕晚上做梦,会不可抑制地想你,梦到你。”
咦。
他怎么会唤我阿厌?怎么还肆无忌惮地说想我呢?
我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现在是不是已经在梦里了。
这一定是上辈子吧。上辈子后几年,我时常恍惚,即便没喝酒,却总是昏昏沉沉觉得自己醉了。
他捏着我的手指搓了搓。
这动作让我更加确认,我已经睡着了。这场景都是梦,都是前尘,都是假的。因为这辈子的姜初照,是不可能搓他母后的手指的。
太好了。
我忍了一晚上了,忍得超级辛苦。终于入梦了。
上辈子的夫君就在我面前,我应该可以抱一抱他的吧。
于是真的抬手抱住他的脖子,眼泪纷纷越过眼眶落进他衣领里,思索了好久该怎么跟他形容下辈子的事儿,所以就撒谎:“阿照,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下辈子,我成了你的母后。最后儿媳们都走了,宫里只剩四个,有一个很大胆呢,她穿着露肚脐眼儿的衣裳跳舞,我那身比她的好看,可我不能穿。因为我是太后。”
说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后悔了。我不该当太后的。”
“你……在说什么?”
他果然没听懂,上辈子的姜初照怎么会知道下辈子,我成了他娘亲呢?
我把眼睛埋进他肩窝里,鼻涕一把泪一把,想到是在梦里,就放心大胆地给他讲这世上存在的离奇怪事:“阿照,有时候人死了,不会真的离去。可能一转眼,她就重新回到十八岁了。很吓人对不对,我刚死那会儿,超级害怕呢。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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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习惯
面前的人也不知怎么了,后背的肌肉崩得超级紧,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以至于我抱着他的脖颈,都觉得手臂硌得慌。
“……阿厌?”半晌之后,他才颤抖着唤了我一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这么多眼泪,也告诉自己赶紧止住,不然把他衣裳弄脏了,他就开始讨厌我了,就不允许我抱他了。
可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住了一片湖泽,还有浩瀚的大雨不断降落,所以水一直往外流但却总也流不尽。
控制不住,索性放弃了。
暗暗思忖着,等他嫌弃我的时候,我再挪开就好了。
不敢再看姜初照的眼睛,趴在他肩头,抽抽搭搭的,连声音裹着浓重哭腔,继续跟他讲我遇到的事情:“你说是不是老天也觉得我太年轻了,所以不舍得让我就此死去,所以才把我安排回了十八岁那年?哎,害怕是真的害怕,但感激也是真的挺感激。我一定是个好人吧,你瞧,连起死回生这种好事都落在了我头上呢。于是,我又回来了,见到京城,见到了桃花,见到了春光,也见到了阿照。”
他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我搂住的不是脖颈,而是一根木头。
但我不介意。
反正是在梦里。
他是木头石头,是真人假人,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跟一个人儿或一个物件儿聊聊天而已。
“但我却当了你的后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比我大两个月呢,我占了你这么大的便宜……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气,一直在恨我呀?”
“没有。”木头他好不容易开口了。
我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轻搓着他耳后一缕头发,心中生出得逞的快慰,嘿嘿地笑:“没有的话,怎么时常见你下辈子的你,在我面前跳脚。但我真坏呀,你一定不知道,我就是喜欢看你生气,看你跳脚呢。”
“嗯。我也一样,想看你活蹦乱跳,来回跳脚。”
“哼。”
我有点点生气。看他莹润又白皙的耳朵就在我眼睫前,于是扬起脑袋,报复一般,朝这耳朵吹了吹气,正打算再揪一揪呢,就见那耳朵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唰的一下变红了,鲜嫩可爱得不得了。
哎呀。
想亲一下。
可酒气醺得我脑子不好使,熏得我整个人也变得不够机灵,以至于凑过去的时候,嘴唇没碰上,牙齿却露出来,于是亲一下变成了咬一口。
他终于不再是木头了,耳朵连带着脖子上的皮肤、肩膀上的肌肉,都骤然缩紧。
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但我就是被他这猝不及防的颤抖的模样逗得咯咯直笑,但笑了一阵子就又觉得悲从中来,大概是情绪起伏太大,所以我整个人都变得疲惫不堪。
脑袋越来越沉,脖子也开始酸了,脑瓜蹭过他漂亮的粉红耳朵,压在他肩侧,整个人都放松着。
似乎怕我的脑袋滑下去,闪到脖子,所以他抬起手,掌心带着轻柔却稳固的力道,抚住了我的后脑勺,让我可以借助他肩膀和脖颈的支撑,安稳地休息。
我吹开他耳后散落的发丝,吹得他洁白肌肤上的小绒毛都竖起来,像是皎洁的月光上洒下了细细的盐一样,若不是眼皮越来越酸,视线越来越模糊,我应当能看好久都不会觉得无趣的。
可我确实忍不住了。
“阿照,我想躺着。我现在,已经超级困了。”
*
做了比方才更清晰的梦。
烟花三月时,故人下扬州。
上辈子呀,乔正堂就是带着两位哥哥、两位嫂嫂于三月的时候,从城外的码头坐船,往江南走。
苏得意来问我,是否要去送一送。尽管我起了个大早,让宫女帮我把妆面都画好了,但临动身的时候,还是退却了。
“不看了罢,”我坐回椅子上,望着铜镜中出现的,在我要求下、宫女画的格外浓的妆,抿嘴笑了笑,又噘嘴哼了哼,“都走啦,剩我一个在京城里。他们这么快活的,我才不要去见呢。”
也不知我这话哪里刺激到他了。
苏得意这老家伙竟然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
半个时辰后,姜初照过来,再次问我要不要去送送,甚至说如果我想去,他会允许,且愿意陪着我。
这话说得又温柔又动听,搞得我一时都有些分辨不清楚,他是真的想让我去送我家里人,还是想试探我会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去扬州。
我当着他的面举起手掌,坚定地发誓:“陛下放心,我不会去送的,”然后说着能让姜初照开心的话,“我同乔正堂两个犯了错的人,是不配再见一面的。就让我们都长长记性好了,就此分别,永不相见。”
他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
所以眉头深皱,不可思议地问我:“乔不厌,朕花了这样大的力气给你乔家开脱,但你到现在,也还在防着朕?你觉得朕在试探你,所以你才跟朕说这样的话?”
我僵僵抬头去看他。
记得那天,他站在殿门处,京城的三月,日光明明是暖和又明媚的,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瞧着其实金灿灿的跟进入凡尘、准备普度众生的神仙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彻头彻尾的冷。
姜初照太了解我了。
他洞穿了我所有的小心思,自作聪明的,故作潇洒的,特意讨好的,都没有逃过他的眼。
我躲开他的目光,用耍赖的方式,掩盖着自己的心慌意乱和垂死挣扎:“怎么会呢。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哪里有陛下说得这般弯弯绕绕。”
*
陈太医给开的治牙疼的药,我都有吃。从小到大我吃药都没有这么主动过。
因为不吃会觉得浑身都痛,痛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服过这药后,至少能睡个安稳觉了。
不知是陈太医医术高明,还是京城的天气逐渐暖和,抑或是收到了江南的来信,到了五月,我感觉自己身子好了一些,即便是停了药,心脏和下/腹都没有冬日和初春时那么疼了。
是呀,五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从扬州寄过来的信。送到我手上的时候,信上的封口蜡还是完好的。
姜初照没有打开过。
我强忍着指尖的颤抖和眼底的酸涩,把信打开,大哥的字迹映入我眼帘。我以为会多给我多写一写江南的风光,但是那封信却只有六个字——“都好,勿念,珍重。”
怎么讲呢,我是有点失望的。他们都到了江南了,可却没有告诉我那里有多好,他们有多开心。但好在知道了他们都是安全的,那我也就接受了这其中的小遗憾。
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还给了苏得意:“拿去让陛下看看吧,他信任我,我也要让他放心才好。”
苏得意夸了我几句,夸了我同陛下的感情几句。明明是很好听的话,但他走后,我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
六月初八,是我进宫后经历的第三个万寿节。
在长合殿外跟入宫来给姜初照献寿礼的姜域聊了几句,问了问邱蝉和姜星辰的近况。
“姜星辰很好,已经会走路了,缺点是自己能走路后就很调皮,四处跑,跌跌撞撞的,磕碰了好几次。优点是,他几乎不哭,每次一摔倒,他就会赶在我凶他之前跟我傻笑,我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姜域站在我三尺远的地方,认真回答着我的问题。
“那邱蝉呢?掉进冰窟挺难受的,她现在好些了没,可有落下病根?”
他的目光有些暗淡,但还是回答我:“还好,三月时已经停了药。”
“哦哦,”我联系到自己的情况,就放下心来,“能停药,就说明快好了呀。以后要麻烦六王爷多注意点儿。要是顾及不过来,可以考虑把冰窖填上,毕竟姜星辰也会走了,也有可能掉下去。至于解暑的冰,可以让苏得意每日从宫里取了送到王府去。”
姜域神色寂冷,声音也变得沉郁:“已经填死了。”
“那真是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我笑了笑,“那就请六王爷进殿吧。”
进殿后,我差点忘了自己已经不是皇后,差点坐错了位子,还是娴妃阴阳怪气地提醒我我才意识到。从一排姑娘里找到了美人该坐的地方,理了理衣裙,板板正正地坐下。
姜域也不像过去那般喝到一半再告辞,这次他一杯酒也没喝,送完礼,贺完寿,就以家中妻儿需要照料为由,请求先行告辞了。对了,他还借此机会,请了下半年的假。
姜初照没有刁难他,谢了他的礼物,也准了他下半年不上朝。
姜域走后,宴席正式开始。
众所周知,我因为胃不好,是饮不了酒的,但姜初照的五脏六腑却很好,是以整个宴会的过程,我都坐在下首看着他往嘴里灌酒,而且越看越佩服,越瞧越艳羡——
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他这样的钢喉铁胃铜肠啊。
我也想这么灌。
看着很爽呢。
之前提过,大祁后宫有个规矩,家宴过后,帝后要一同离席的。现在没有皇后了,只有三个妃子、一个贵妃,所以娴妃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搀扶姜初照回宫的机会。
没我们其他人什么事儿。
我心情不错,回到宫里洗洗干净,擦干头发后,小心翼翼地把掉发收集起来,放在枕下的扁平小盒子里。现在头发也掉得慢啦,我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害怕,甚至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好起来哎。
就这样宽慰着自己,渐渐变得开心且放松,搂着宫女准备的不烫不冷、温暖适手的手炉,准备做一个甜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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