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晓镜
江苒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不高兴起来。
其实她不觉得方才自己和蓝依白那些话有说错什么,明明错在对方,凭什么他们读书读得多,能够假借什么圣人之言,就妄想要压她一头,对她指指点点?
她道:“你也觉得女子伶牙俐齿不好么?”
裴云起停下手中的动作,手指紧了紧,将拿帕子的手背到身后,只是看着她面上的不悦神情,“自然不是。”
江苒咄咄逼人起来,“那又是为什么?他们骂我,我骂回去有什么错?我爹娘都不舍得给我委屈受,他们算哪根葱!”
她这样凶巴巴的样子,落在对面裴云起眼中,不知怎么的,竟还多些可爱。裴云起不由笑了,无奈地道:“你没错,错的是自己亲自去同他们骂,骂赢了骂输了,都不痛快。”
“那怎么办?”
“叫人帮你骂,”裴云起悠然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要养幕僚谋士?”
江苒呆了呆,好半晌,才知道他也许是给自己说了个冷笑话,她不由无奈地笑了起来,“那照你这么说,我下回要骂人,便请伊白,或者我哥哥来,自己在边上坐着看就是了?”
“正是,”他轻轻颔首,眼露笑意,又为她补充道:“你叫我也是可以的。”
江苒笑道:“可是你不爱说话。”
“那是对着旁人,”他轻轻笑了笑,“若是为了苒苒,还是能够多说几句的。”
他近来在她跟前笑得尤其多,像是把冰层最外的一层壳敲碎了,露出下头春水那样的温柔来。江苒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不敢再看他的脸,可又克制不住自己往他脸上看,她心里头觉得别扭极了,只是勉勉强强地扯开话题,“你怎么会来这边呀?”
其实是江锦告诉他,她要来这头上马术课,他今日轮到休沐,便借着往庄子上去走一遭的借口来了一趟。
裴云起本来只想遥遥瞧她一眼,如今反倒又有些舍不得了,他低声道:“我先前那匹照夜白在城外马庄上养着,我是去瞧它的——你要不要一起?”
她欣喜地道:“自然是要的!”
她高兴地蹦起来牵住他的袖子,可裴云起恰好也要抬手来拉她,她的指尖便顺着那缎面的衣裳一路滑下来,牵成了他的手。
两人齐齐一怔,却是都没有松开手。
她努力躲闪着眼神,左顾右盼,似乎想要顾左右而言他一番,他无奈地笑了笑,倒是不想她这样为难,便抬起手,想要抽开。
可不知怎么的,她却紧紧攥住他的手,不愿意松开。
裴云起抬眼,看到满脸通红的江苒。
他不由有些怔然,旋即垂下眼眸,宽大的衣袖滑下来,遮住了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他这才道:“走罢。”
第75章
马庄离得不远, 没走一回儿就到了。江苒见外头便是恢弘大气,不由十分惊讶,只是笑道:“原来陛下这样爱马?”
裴云起道:“他不太喜欢, 这马庄是先帝那一朝留下的,后来周边诸国偶尔进贡什么良驹, 皇宫的马厩关不下,便又拾起此处来。”
江苒想了想先前见过皇帝一面,旁的不太知道, 瞧着容貌同裴云起十分相似, 却是一派威严,果然也不像是那种耽于享乐的帝王。
她不由道:“既然不喜欢, 为什么还要留着?”
裴云起看了她一眼, 只道:“他以为我喜欢。”
江苒:“……所以这马场是你的?”
他轻描淡写地道:“这是他送我的及冠礼。”
大周的惯例, 是女子及笄, 男子及冠, 家中长辈皆要送上重礼以示祝福, 但是江苒以前听说的无非是送些名贵的小物件, 直接送一个马场的,还真是第一回 听。
眼前管事毕恭毕敬地迎上来, 江苒四处看了看, 只见这马场内置了大片青草地,还有专门供给马儿遛弯的跑道, 整个瞧起来比方才的马球场还大了一圈, 她不禁好奇地道:“这里头到底养了多少马?”
管事躬身, 笑道:“回四娘子的话, 年年边上小国都进贡骏马上来,陛下吩咐留下最好的几匹养在庄子上, 这些年算下来,也该有五六百匹了。”
江苒:“……”
她用震惊的眼神回头去看裴云起,而太子殿下本人似乎瞧着不太在意,“怎么了,你想要?”
江苒连忙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没忍住艳羡的神情,只道:“要是我有这么多马,我就行走江湖去,给自己起个诨号叫马大侠。”
他不觉莞尔,知道眼前的江苒看着再是乖巧伶俐,骨子里头还是先前定州那会儿胆敢穿着男装上台行射春礼的野丫头。
江苒见他笑,便用肩膀撞他一下,“你笑什么?”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像是有些无奈,“好,回头马大侠若见我遭人欺侮,麻烦出手相助。”
江苒也笑起来,想了想,又十分认真地同他分析,“你这样的大美人儿,出去的确容易遭人欺负,记得报出我马大侠的名号,定没人敢动你。”
大美人用颇为无奈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
江苒被他看得心痒痒,下意识想:
原来冰融化了,就真的是春天了。
她是来看照夜白的,那马儿先同在定州同她见过,乃是一等一的坏脾气,如今马场里头五百余匹马,因着它那霸王性子,同旁的马匹一旦一道,便要起冲突,因而向来是单独安置的。如今天热,照夜白脾气愈发暴躁,江苒一到马厩里头,便见它焦躁不安地甩着尾巴走来走去。
带路的管事一时不敢上前,唯恐瞧着“柔弱”的江四娘被踢着碰着了,江苒却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你们要吓着它啦。”
管事暗卫们略有迟疑,被裴云起看了一眼,才退下了。
江苒从牵马的马倌手中牵过缰绳,照旧摸了摸白马的鼻子,对方微微打了个响鼻,好像认出了她,便又低着脑袋来蹭她的手心。原先英姿飒爽的白马,如今在她跟前乖巧得简直像个孩子。
“咦,”江苒一面摸着马,一面好奇地说,“它这是还记得我?”
照夜白身子高大,裴云起略略估量,知道她上去许是有些费劲,便抬手托了她一把,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是如此。”
他的手一贯是瘦削,却又极有力量的,在她腰间一触即收,十分的有分寸,可江苒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骑在马上,略有些忐忑地去看他,见他依旧一副光风霁月模样,便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裴云起十分镇定地将手背到身后,只是道:“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她像是有些惊讶,正要推辞,裴云起便道:“我不缺坐骑,它成日去旁的马匹处寻衅,若你能制住它,也算是幸事了。”
说着,马倌又将太子殿下的一匹白马牵出来,江苒定睛一看,只见那马儿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脖子周围生了长毛,犹如雄狮一般,马眼沉静,倒如同主人一般,显出几分无声的威严来。
她不由挑眉道:“这想是玉狮子,我听说这马匹出自西域,十分骁勇,路遇狼群犹能杀出重围,是不可多得的稀世名驹。”
裴云起“嗯”了一声,道:“玉狮子同照夜白外形略有相似,然而性子沉静许多,不必担忧其聒噪。”
江苒不由一笑。
依着裴云起的性子,还养这么一匹成天到处找事儿的马,倒的确有些奇怪。
而这照玉夜狮子,一面颇有几分马中狮王的样貌,十分高大威猛,一面又性子沉静妥帖,站在裴云起身边,将原本清冷出尘的他都衬出几分飒爽来,正是十分相配。
照夜白十分通人性,知道裴云起在说自己坏话,自然不服气,正撅着蹄子要上前给这骂自己的人颜色瞧瞧,就被玉狮子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
照夜白撅起的梯子在空中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放了下来。它似乎有些害怕,沮丧地低了头,连不耐烦地摇动的马尾也不再动了,活灵活现地上演了一出“欺软怕硬”。
江苒不由语塞,她摸了摸照夜白的脑袋,安慰它道:“虽然你很怂,但毕竟太子殿下的确不好惹,你快点认怂也算是识时务了。”
照夜白:“……”
两人同样骑着白马,一前一后飞驰出了马场,到了附近野林之中,两马便并驾齐驱,周边的落花落叶喧嚣热闹地拂过耳畔,将江苒精心扎好的发丝吹得凌乱极了。
她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并没能腾出手来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便由着迎面而来的风将发丝吹起,卷起的气流将一侧的不知名的花朵高高扬起,又轻飘飘地落在她散落的青丝上,好似一匹云彩锦绣,烂漫热闹极了。
可她眼神却是这些时日从未有过的欣喜高兴。
她像是难得吐出一口郁气,侧过脸看着他,“唉,和那些酸文人吵架,还不如来这头骑骑马。”
裴云起同样侧过脸,平日一丝不苟的清冷模样,如今多了几分少年意气,倒显得鲜活一些,他道:“依着你的脾气,居然没有打人,果然这次还是受了委屈了。”
江苒:“……我也不是时时刻刻,一言不发就会动手的。”
马匹的速度慢慢地放缓下来,她单手牵着缰绳,慢慢悠悠地伸出手去,到处拈花惹草,一会儿摘一朵小黄花,一会儿又撸一把树叶,像个孩子一般的毛手毛脚。
裴云起骑着马,静静地跟在她一侧。
他看得出来她其实还是不大高兴,方才那些人说的话,字字句句她都记着了。他的苒苒,瞧着没心没肺的,其实是个细腻敏感之人,那些话她又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好半晌,江苒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知道你同他们不一样,可是女子相夫教子,好像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反倒是我这样的,瞧着天理难容。我阿爹阿娘,我的兄长们,因着疼我爱我,都一贯由着我,从不苛责,可是大伙儿都这样看,你说,是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毕竟,我父兄皆是命官,我这样子四处寻衅,万一给他们惹事就不好了。”
裴云起却道:“你没有不对的,这天下只有那些没用的男子,才会试图去打压一个女人,来获得自己所谓的地位威严,若是敬你爱你之人,自然要尊重你的意愿,支持你的志向,愿做你的后盾。”
她的家人如此,他亦然。
后头的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好久才终于重新扬起笑脸,“我回头要谢谢伊白替我骂人,我也要谢谢你,太子哥哥你原本不是愿意同人动口角的人,为了我竟难得骂人……”
先头不知多少人,对着太子殿下,都只说他“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便是江苒跟前,他虽偶尔也柔软温和,到底比起同龄的郎君来说,他要多出几分清高出尘,甚至高高在上的。
要是骂人的是江熠,她一点儿也不会奇怪,可见裴云起替自己骂人,便难免多生一些感动于愧疚。
裴云起轻轻颔首,道:“我不是不愿意,先前不过懒得与他们争辩。”
可是他们胆敢说江四娘,他便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说到底,裴云起他只是个年轻的郎君,虽然身在储君之位,比起旁人要多谢稳重,又一贯性子清冷,可他也有在意的东西,也有心疼的人。
江苒出神地望着他,好半晌,弯起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等她和照夜白一块溜达溜达地回相府的时候,今儿一日的好心情都还在,江夫人还不知道她先前在马球场出了事儿,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回来,偏偏嘴角又挂着笑容,不由得古怪地看了她好久。
江夫人状似无意地道:“苒苒做什么了,这样高兴?”
江苒这才想起应该把之前的事情同她说一说,等到话要说出口,又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她先头虽然也闹事,闹这么大,一口气骂了好几位高门郎君,也还是头一回。
江夫人一看她的样子就是闯祸了,好笑地道:“别瞒着阿娘,若有什么,只管说来,我还舍得打你不成?”
江苒这才略有几分腼腆地把下午在马球场同人骂战,然后和蓝依白把那些郎君气了个半死的事情说了。江夫人听得好笑,好半晌只是说,“这位蓝家娘子,倒是个厉害的,同你大哥当年一模一样,你有她护着,可吃不了亏。”
江苒讪讪地道:“您不骂我吗?”
“这有什么好骂的,”江夫人道,“那些人欠骂,当我们家没人了,敢这样说我的女儿?”
她说着,盯着女儿好一会儿,见她没有太多委屈的神情,方才松了口气,“你脾气这么好,要是下次争不过,就别争了,回头叫江熠找个由头打他们一顿罢。”
江苒:“……”这就有些过分了罢?
江夫人好笑地道:“这些浑话,你别太放在心上,你别说那个为首的宋誉,他母亲商户出身,心胸狭隘,天天钻到钱眼儿里头,你看他敢去说他母亲,叫他守妇道遵妇德么?圣人同皇后鹣鲽情深,空置后宫,那些文人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就敢到你们这些小娘子跟前摆谱拿乔,就是欠教训。”
江苒点了点头,心说果然阿娘对大家的后宅之事了如指掌。
江夫人又笑眯眯地问她,“那你牵回来的那匹马,是怎么回事?”
“是后来遇到太子殿下,然后他送给我的。”不知道怎么的,迎着母亲的笑容,江苒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娘你什么表情?”
江夫人“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太子殿下也为你说话了啊……”
江苒“嗯”了一声,没察觉出母亲在给自己挖坑,继续往里头跳,“他鲜少做这些出格之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圣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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