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东晋都城,建邺。
南方多雨水,这城市只在宫廷乌衣巷附近修有青石板路,其他的地方,多是泥路,一到雨天,便泥泞腥臭,来去极为不便。
等到天日晴朗,又人流如织,灰尘遍布。
因为贫民窟那位叫初一的医生先前被带去了广州,留下的是他那些没有学到多少的弟子,所以如今建邺只有一位来自北方的医生。
“这种药只能用根,其它地方不能多用……这批蒲棒的花粉不错……”医生细心地给师兄的弟子们讲解药材的分辨与处理。
这时,有人匆忙跑进这处平民居所:“纪恩大夫,乌衣巷那边请你去看病,听说是染了疫。”
纪恩医生头也不抬地道:“让我的助手去,我现在没空。”
那人急道:“这个人不同,您还是亲自去吧。”
纪医生这才不悦地抬起头:“谁,皇帝么?”
他平日事情极多,每个月也就那么几天过来收药材的时间可以的教导一下师兄的徒弟们,让他们好好在这里治病救人,传播防疫知识,南方这边的常有霍乱爆发,一死就死一片,他也算操碎了心。
“不是……”
“那让他等着。”纪医生继续低下头,给这些萌新讲解。
那人无奈,左右看了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张舆病了。”
纪医生猛然抬头:“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
两人拿着药箱匆忙出门,上了马车,一路飞快行到乌衣巷,建邺城分内城外城,内城并不大,不到片刻,就来到了张氏府上,门口的老管家主动迎接,把他们带到了内室。
床上躺着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生得一副好相貌,虽然有些苍白,但眉目之间都是书卷气,只是眉间总有恹色,让他九分的模样变成了七分。
纪医生检查并询问了他日常饮食之后,松了口气:“不是疫病,只是天气转凉,又喝多了酒,这才腹泻发烧,我开两贴药,按时服下便好。”
那老管家大大松了口气,拿了药单立刻就去准备。
纪医生正准备离开,却见那床上的少年有些无力地起身,唤住他:“大夫留步。”
纪医生停下收拾药箱的手,抬头看他。
少年轻声道:“难得见到先生,能予我片刻么?”
纪医生迟疑了一下,终是点点头。
少年露出了微笑:“阿姊还好么?”
纪医生当然答道:“渤海公有苍天之佑,自然大好。”
张舆点点头:“那就好,谢过先生了。”
纪医生疑惑道:“您不多问两句么?”
张舆摇头:“不必了,问多了,给她添麻烦。”
纪医生点点头,提着药箱离开了。
很快,老管家走了过来,看着医生远去的背影,皱眉道:“您不多问两句么?”
这些年,小主人从不提起姐姐,甚至这次如果不是城中有疫,他这病太像染疫,管家也不会主动去找这位北方的医生。
“城中权贵,哪个不盯着我家,何必多惹麻烦。”张舆平静地道。
再说了,北方的消息他就算不想知道,也有人赶着趟上来提。
前几日太子设宴邀请他,就给他看了新到的大穿衣镜,说是北方而来。
昨日王导丞相的家宴,又提起了北方占据青州,已经将哪里哪里平定。
今日若不生病,就该去的周家的宴席,去看那据说是女方花了大价钱,从北方弄来的白玉钟做的嫁妆……
更惨的是这些人会一边感慨着渤海公的盖世才华,一边用困惑的眼神看他,疑惑为什么这个弟弟这么平庸,甚至王家的子弟为此嘲讽过他,王导还尴尬地在一边圆场。
他当时只是冷淡地询问在场的王导丞相,阿姊之能,莫说血亲,天下可有出其左右者?
王导刚刚还被人吹捧才华盖世,结果下一秒华盖就被烧了,就很尴尬。
从那日起,张舆便成了阿姊曾经说过的“杠精”,反正没人敢动他,有本事杀了他,正好不给阿姊添麻烦……
“您,要不然,便给小姐去封信吧。”管家低声道,“你们以前感情那么要好,小姐不会不管的。再说了,当年那事,也不是您的过错。”
那年张华被杀的突然,按理来说,以张华的权势人脉和稳定朝局的能力,不至于死的那么快,有脑子一点的上位者,都不会轻易对他下手——朝廷里除了他,已经没有威望足够的其它老臣了。
但赵王伦和他的手下孙秀,就是这么没有脑子,生生莽过去了。
张家被灭时,张舆和姐姐怀瑾出城南逃出,被孙秀的爪牙追赶搜查,他们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目标太大,不得已分开逃亡,从而失散了。
张舆沉默了一下,才道:“前些日子,清河公主回来了。”
管家一愣,清河公主是谁?
张舆继续道:“清河公主是羊皇后嫡女,在洛阳失陷时,被贩卖为奴,送到吴兴县做奴婢……她生得美,又气质卓绝,被主家的女儿嫉妒,对她非打即骂,关入黑屋,不给吃食,那时阿姊,也和她一般大。”
管家低头默然。
“祖父在时,便赞阿姊有才,”张舆回忆着当年,“后来逃亡,您没有带走她,她的日子,不可能好,甚至我们都没想过她会活着。”
管家勉强道:“是我过错,可与你何干,那时你病得重,她出去为你找药,追兵来了,若是不走,难道还要封书信给她么?”
那时太过突然,他们逃跑时盘缠不多,娇贵的小公子受不得路上颠簸,生病发烧,当时不走,就走不了了,小公子是张家最后的血脉,他受家主重恩,若有选择,难道愿意坐视小姐去死么?
“可是,于阿姊言,她辛苦回来,却看不到你我,又会如何难过?”张舆苦笑,“所以,她连姓氏都弃了,我有何颜面去寻她。”
“您总要想想办法。”说到这,管家压低了声音,“不能一直如此下去。”
赵王只掌权一年就死了,所以十年前,老主人的冤屈就已经平定了,张舆承袭了老主人壮武郡公爵位,虽然家财已散,但关上门日子过得也还成,就是幼时的婚约被退了而已。
但这些日子在张怀瑾崛起后,瞬间大变。
张怀瑾的崛起,并没给公子代来助益,反而像敌国的质子,晋帝对他温柔示好,并将公子提拔为太子舍人,但这些年,出门都有禁卫跟随,连娶妻都必须要娶司马家宗室,更麻烦的是,王氏还塞了一些旁枝庶女过来做妾室,这倒是不嫌弃他们家道中落了。
张舆沉默了一会,回想着自己如今的困境,思考着破局方法,阿姊小时便教他,遇到问题尽快找办法解决,犹豫就会败北。
晋室和北方只能选一个,目前他挂着“渤海公之弟”的身份,在晋室中被视为筹码,而他清楚姐姐的脾气,除非自己死在她眼前,否则死远了,她说不定都想不起自己来。
她就是这么过分的人,幼时就对哥哥弟弟可着劲欺负,看着别人委委屈屈又过来安慰,偶尔说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在洛阳时把几乎所有同龄的小朋友怼得落荒而逃,还一心想要泡卫玠,小小年纪就说要嫁给他,让公子等她长大。
真想回到小时候啊。
他微微一笑。
“听说卫玠已经到了渤海,”他惟恐天下不乱地想着,“不知道卫玠和她那名闻天下的单夫人,谁更美些呢?”
就在这时,管家过来,说陛下听说您身体不适,给你送来两个婢女服侍。
张舆点点头:“你安排吧。”
他家早就是筛子了,多一个眼线不多,少一个不少。
突然间。
一队士卒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大将军王敦的头号谋士钱凤。
“见过壮武郡公,”那有些阴狠的中年人拱拱手,“大将军有请。”
第190章 鹤蚌相争
在如今的东晋,王氏兄弟的命令比皇帝还有效果,更何况这不是什么政令,只是请一个相熟的贵族小聚而已。
张舆这些年早就习惯被这些大臣拖出去评头论足,见对方来势不善,也只是平静地起身,吩咐管家收拾行装,王敦如今在南昌城,离建邺有千里之遥,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来的。
顺便还要找纪大夫讨几枚些南方的虫药,这年头,谁都生活不易。
前来“接”他的王敦手下参军钱凤倒没有什么不耐烦,这位中年人也不缺一点时间,他也是寒门出身,虽然投奔在王敦治下想要奔个出头路,但对北方那位渤海公,也是极为钦佩的。
她能以白身崛起于北方乱局,接连收服草原鲜卑、幽州王浚、青州曹嶷、兖州石勒,就已经是世人所不能想像之事了。
谁知道将来南方会如何,钱凤见这位张舆如此配合,甚至还小意示好:“郡公不必担心,大将军无甚恶意,只是想由你引荐,与渤海公论论天下罢了……”
说到这,他还感慨地道:“等平定江荆两走,大将军定会重谢,到时郡公定然前程大好,如此,位列三公有望,到时张氏三世三公,也是的世间佳话了。”
“过奖了。”张舆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随口敷衍,没有怼他,毕竟这一路上都是得这人来管,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没必要。
钱凤却是忍不住感慨道:“沈家已经备好大船,您随我上船就是,沈士居亲自送您过去,皆是住行皆是北方之物,必不会有颠簸之苦。”
吴兴沈家如今越发被王敦重用,靠着和北方通商,沈家的势力几乎可惜说是独霸扬州,沈家当然也就不愿意有一点可能得罪到渤海公。
王敦势力极大,等在几条街外的宫城里的晋帝听说张舆被带走时,已经是三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晋元帝气得当场砸了手上昂贵的天青冰纹茶盏。
张舆是那女人如今唯一的血亲,因着那女人势大,越发重要,他甚至亲自把自己侄女嫁过去,王敦居然敢不经过他同意,就拿了他可以算是底牌筹码,让他如何能不怒。
但怒归怒,他也是知道大局的,如今北方已经派人入了荆州腹地,只希望张怀瑾能顾念一下血脉之亲,不要再咄咄逼人。
……
江水滔滔,张舆一袭白衣立于船头,颇有翩翩公子之态,而吴兴沈家的家主则在他身边的介绍着周围的船队中的大小船舶。
“那是水轮舟,”沈充如今已经二十四五,头戴纶巾,意气风发,指着身后的数十大船中几个有巨轮的舟船,“那轮是北方改进后的江船,可以人力腿力驱动,速度更胜摇橹,每船皆装有一万斛粮,可供大军三月嚼用。”
带着想和张舆拉近关系的心思,沈充少有地热情讲解:“……那帆布可曾见着,这是北方的硬帆布,耐得风吹雨打,便是吹破了,也可缝补做成衣裤,耐麻耐穿,甚为北方庶民所喜。南边官吏世家也喜欢这旧帆衣,旧布不磨肌肤,又能显得新。”
最后那句话让张舆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又很快反应过来。
服散后皮肤敏感,需要穿旧衣,帆衣容易认出来,虽是旧布做的,那也是新衣,可以让那些世族炫耀自己能拿到这种衣服,像阿姊当年说的,他们炫耀一事上,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说了一会,沈充看张舆兴致缺缺的模样,于是换了话题:“想来郡公也甚久未与渤海公相见了。”
张舆沉默了一下,才轻叹道:“十三年了。”
那年,阿姊十岁,他七岁,光阴如驹,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但记得她当年站在他面前,那骄傲恣意的模样,像是一轮太阳。
家里子孙,她最得祖父喜欢,宛如家中的一霸,常有惊人之语,父亲看到她都头痛的不行,稍微训斥,反要被祖父数落。
当时的太子甚至想立她为侧妃,但没来得及就已经丧命。
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场大难,不但张家上下没有活口,甚至连出嫁的女儿都从夫家拖出杀掉。
张家平反是他们逃亡三年后的事情,虽然爵位财产都已经发还,但那时,张家的人脉早就凋零,紧接着,八王之乱越发血腥,洛阳几度失陷,他在宗王乱军中又和皇帝一起被裹胁着迁到长安,当时裹胁他们的将领张方因为粮食匮乏,竟将抢来的宫女逐批杀死充作军粮,一路吃到长安。
他一度以为自己也会成为口粮,自己都险些保不住性命,又哪找得到乱世之中一个女子呢?
直到张方战败,被东海王带着皇帝和被抓走的世家官吏回到洛阳,他才算勉强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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