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但他知道自己溜过来的时间并不多,便继续道:“你给我讲讲北地,可知那里户口几何?税赋几何?军卒几何?”
卫璪摇头:“此为机密,吾不知也,太子可询太师相告。”
“他们总是捡好听的说予孤,”司马绍无奈道,“说北方女子为政、人伦颠倒、礼法不存,但王悦给我信里,不是那么说的,孤便来问你。”
但王悦的信里说得也不多,仿佛隔靴搔痒,让人心里难受。
卫璪微微一笑,谨慎道:“太子再问便是。”
“就……”司马绍眼珠一转,“就说说你的事,你是怎么在北方为奴的?”
卫璪回忆了一下,有些怀念地讲起了自己在北方生活的经过。
开始时,日子并不好过,他一个贵公子,一个人生活极为不便,但日子久了,便也适应了,后来他因为字写得极好,便给人写牌匾,写一种叫“店铺布告”的之类的东西,渐渐有了闲钱,租了个做文书的铺子,后来去了和崔家女一起从上党迁去了幽州,趁着地价没怎么涨,用积蓄买了套旧房,翻新改造后出租了一部分,生活基本便过得过去了。
这是简单而平淡的日子,有时会帮帮一些匠人写状子……
“什么是状子?”
“就是有些工坊的匠人,要联名给市政提出请求,比如我走之前,最后写的一张,就是要求把北面的城墙拆掉,或者增加一个城门,这样城外匠人们进城会少很多时间,能作多的活。”
“他们还想做更多的活?”司马绍瞪大了眼睛,无法理解。
“不错,他们活是按产出的物件计算工钱,”卫璪点头道,“那边的匠人们,没有匠籍,来去自由,没有官吏管理,所以他们愿意做得多一些,换得更多钱财。”
“那为何要如此呢?”司马绍更不能理解了,“匠户是朝廷和主家的财产,主家供他们吃穿,又何必奔波劳苦,去挣那点钱财?”
这个问题讲下去就触及红线了,卫璪一时间不太想讲,于是道:“大约是他们太蠢了吧。”
司马绍却是个聪慧的太子,瞬间不悦:“这就我们两人,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卫璪不由苦笑,把自己在北方学到的,把劳动积极性和财富的思想掏了一点皮毛,给少年讲了。
司马绍听得入迷,觉得打开新世界大门,于是又追问更多。
卫璪尽量挑选能讲的,不那么范忌讳的东西的讲给他听,其中,就讲起了渤海公的身世,又进而牵连出了八王之乱,到后来,司马绍好奇起了司马家是怎么得到天下的。
这哪是他在皇宫里可以讲的东西?卫璪被问得哑口无言,干脆就说不知道。
司马绍却不放过他,硬要他说。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无妨,告诉他吧。”
两人回头,看到了晋帝满头白发,憔悴的模样。
卫璪于是把司马家篡夺皇位、欺负孤寡的事情都说了一番,听得太子目瞪口呆,以手捂脸,羞愧得不想见人。
晋帝轻咳了数声,也没遣退太子,便直接了当地问卫璪:“若北方南下,行当年灭吴之事,国中何人可挡?”
卫璪这次是真的无奈了:“这,应以大将军出战。”
晋帝听此言,神色淡淡,便让他退下了。
“父皇。”司马绍坐到他身边,“父皇不必担心,儿臣愿领兵出淮,必阻兖州军卒南下。”
晋帝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顶,叹息道:“儿啊,立你为太子,也不知是福是祸……”
司马绍机敏无比,闻言便大惊:“父皇何出此言,难道是大将军处有变?”
大将军王敦从统领军权起,便越发骄纵,如今更是将南昌经营的如铁桶一般,明明有吴兴沈氏的钱粮支持,还向朝廷百般讨要,如今晋国只占扬州之地,扬州之赋已经加无可加,江南世家更是怨念滔天,先前若不是父皇反应迅速,吴兴太守就险些叛乱成功。
就算如此,父皇也不敢动出身江南豪强的吴兴太守,甚至不敢贬他官职,只能将他反复调动,最怕激起江南大族的反心。
“王敦那竖子,几次皆不应诏,”晋帝沉重地叹息,“若想挡住北方,只能派吴人周访领兵入淮,以抗北地,还要调动扬州之军士……”
守江必守淮,淮河一失,那长江天险便处处都是破绽,豫州便是淮河所在,绝不能落入敌手。
司马绍也明白这一点,他勃然大怒:“这简直是目无君上,父皇,那王敦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如此啊!”
扬州的兵马是晋帝手下唯一忠于他的士卒,一但北调,京畿一带便立时空虚,若与北方战胜还好,一但战败或者僵持,那他们司马家便是真的要任王敦宰割了。
再说了,王敦手下的兵马也是百战之师,远胜过吴人这边新招的兵马,都已经万般火急的时刻,这王敦居然还打着一石二鸟之计,就不怕北方会分而击之么?
“王敦说北方在荆州亦有动作,他不能轻离。”晋帝冷笑一声,却牵动病体,捂唇用力咳嗽了数声,才缓缓道,“吾已命王导亲自去劝,让他领兵北上,但愿他知道轻重。”
司马绍当然是恭维父亲英明,但心中却难免悲凉。
如今朝廷中有七成的官吏,都是王家或者与王家有姻亲之人,世人皆传王与马共天下,甚至父亲调动兵马,还得让王家人去说服。
他又忍不住想到刚刚听到的事情——如今的情形,与当年司马家夺得曹家江山,何其相似?
他们的晋朝天下,真能长久吗?
第208章 打蛇随棍
江南扬州,吴兴郡。
一场冬雨中,行人匆忙,这处因着北方贸易的中转,这里一年比一年繁华,但大街之上,依然随处可见穷困的乞食者,或者在吴兴船坞边徘徊,想要在对方招临时工时讨口饭吃。
就在这时,一匹奔马冒雨自北而来,飞快地进入了吴兴郡的府衙之中。
很快,府衙中又派出人手,将一封封文书传到吴兴豪强大户家中。
其中第一个送的,便是吴兴靠建邺城最近的阳羡城周家。
“什么,又要征丁?伧子欺人太甚!”随着一封书信被重重拍于桌案,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的咆哮声回荡在大厅里,周围的奴婢们瞬间被吓得伏地颤抖,不敢有一丝话语。
“彦和暂且息怒。”旁边有人劝道,“此事怕是另有文章。”
周家家主周勰勉强压制住胸中怒意,对周围仆婢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仆婢们求之不得,纷纷逃似地离开。
周勰长叹一声,才恨恨道:“那牛家野种是恨不得我周家亡了。”
他们阳羡周家与吴兴沈家,本是东吴诸豪强之首,素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他的祖父,便是大将军周处,至今江东还有“周处除三害”的故事流传于世,成为浪子回头的模范,可惜这改过自新、忠烈刚毅的周处却在最后被司马宗室所害,当时的梁王因为周处得罪过他,便逼迫他带五千人攻打数万叛军,且拒不发兵合攻,坐视周处战死至全军覆没,羌人复叛。
此事让周家心灰意冷,从此不再出仕于晋朝,谁料晋朝这水货治国一塌糊涂,自八王之乱后,东吴之地十年间爆发流民叛乱三次,都是他的父亲周玘带领乡人部曲,三定江南,还扬州清平,依然不接受朝廷的封官。
直至三年前,洛阳失陷,天下大乱、北人南渡,父亲被那名士王导说服,联络了江东士族,出钱出粮出人,扶助司马睿称帝,重新建立了南朝。
但这恶心的司马家却再一次过河拆桥,只任用北方士族,大肆排挤南人,他父亲这等大功,却只屈居于一郡太守之位,连中枢朝廷都接近不得,那些北人在官职上排挤他们南人,还占据南人土地,却连与南人结亲都不屑。
父亲因此决意联络豫州的流民,一同起事,诛杀北方士族,夺回南人之权,谁料事泄,被司马睿明升暗降,一年连换三个辖地,未过新年,便在腊月被活活气死,死前反复叨念:“杀我者北伧也,为我复仇,方是我儿。”
周勰牢记着父亲的遗言,在父亲葬礼完成后,就准备做父亲未完的事业。
“年前征兵,是因为荆州陶侃大败,这次征兵怕是战场又有变数。”旁边的友人劝道,“朝廷对吴人越是苛刻,才越方便你我起事啊。”
“你手下联络的人如何了?”
“已有百余豪侠欲与我等图谋大事。”那友人立即道。
“沈家可知此事?”周勰皱眉问。
如今吴人分为两拨势,一派是周家这种被冷落放弃的一波,另外一波则是吴兴沈家这种兴旺发达的。
说到这事,周勰就一肚子火,江吴两大豪强世家,互不相让,争斗已久,那沈充比他年轻,父亲又过世的早,眼看沈家就要沦落下去,谁知这斯只是去了次上党,回家就拿出所有家财助北方造船,得到了渤海公的嘉奖,等到北方崛起,更是得到了北方的大力支持,家族更是一跃而起,成为王家的心腹,将周家远远甩在身后。
他想起事的事情,在江南肯定瞒不过沈家。
“彦和安心,那沈充便是知晓,也不会给朝廷提醒。”他友人笑道,“他若敢言,便是南人之敌。”
他们江南士家平时再不和,但在敌对北方这事上,还是团结的。
周勰深吸了一口气,沉沉道:“你我这数百兵丁,离起事怕是还远,需要寻人里应外合才是。”
吴兴是扬州腹地,想起事本就不甚容易,如今有北方压境,朝廷对扬州会稍微放松,人若不足,很难起事。
“说到这事,”他的友人突然间皱眉,左右环视道,“若你真想寻人,不如与我去见一人。”
“嗯?”周勰神色陡然凝重,“你还将此事透露他人?”
“莫要冤我。”他的友人——吴兴郡功曹徐馥在这大冷天摇着扇子,悠然道,“你要是和我去见他,便能知道这绝不是我透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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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郡紧临太湖,阳羡城更是靠在太湖旁边,一艘坊船停于太湖码头,这船船身修长,足有两层楼高,在湖光山色中,宛如山水名画,颇有意境。
“这里的风景用来当视频素材,真的不错。”孟岚坐在船头,悠然地抖了抖钓杆,鱼钩上的蚯蚓还有扭动,她又淡然地将饵抛回湖里。
“你钓个鱼有点耐心啊!”已经是钱塘造船厂的厂长秦凤翻了白眼,“这样钓的上鱼才有鬼了。”
“谁说的,”孟岚轻哼道,“最多半天,那周家家主就要上钩了。”
秦厂长嗯了一声:“你那么有信心?”
“历史上,就算是没有我们,周勰也要反叛晋朝,如今我们愿意递勾子,他们为什么不考虑?”孟岚微笑着用手指绕着鱼线,“周家吃晋朝的亏太多了,南人有政治需求,但晋朝却只将吴人当成兵员与粮草的供应地,他们怎么可能认命?”
“但他们也不会愿意让北方南下,”秦凤这些年在南方待的很久,除了造船,他还肩负着传递南北消息的作用,看到很清楚,“自从北方整理土地和户籍后,与我们合作紧密的沈家就开始全力支持王敦,还尽力为他们购买兵器,抵抗北方。连着向北方送粮食的数量都下降了一半。”
当然,沈充同样将沈家弟子送到北方,两边下注,但他的大宝,还是押在王敦身上。
“那是秦秦你干的不够好啊。”孟岚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南方人并不是铁桶一块,你看,我这不来找新目标了么?所谓太湖熟,天下足,这里的土地产量,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那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可惜周处大将军了。”秦凤一推四五六,“你们神仙打架,别叨叨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厂长而已。”
“对了,你们的大船现在怎么样了?”孟岚好奇地问。
“三月应该可以下水,到时会顺着季风下南海,去广州贸易一次,然后再北上,等试过没问题,再跑几趟上海到横滨的航线,积累够经验后,就去南美!”秦凤坚定地握拳道。
“那我先祝你成功了。”孟岚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眼睛一动,“我觉得你的鱼漂好像动了!”
然后猛然提了他的杆。
秦凤瞬间炸了:“第几次了!我不要你觉得,妈的三根杆还不够你提,还来演我!?”
“我错了,别介意,你说钓鱼是修身养性的啊……”
“我养不了,今天我就要让你去水下看看到底有没有雨!”秦凤怒火中烧,就要请她下水。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救场:“孟老大,秦头儿,那个周家家主来了。”
于是秦凤恨恨地放下鱼杆,后悔死邀请她一起来钓鱼,并且准备回头就上网挂她,让她被广大钓友喷死。
……
周勰的确在看到秦凤那一瞬间,就相信不是友人透露的消息。
秦凤是谁啊,当今的南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无数人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不仅仅是因为他可造出能航于海上的大船,还因为他与北方大量的商会关系紧密,吴兴沈家有大半的货物能拿到,都是因为这位秦先生的点头。
沈家之所以在南方风头无两,靠的不就是北方的无数货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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