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绝歌
裴曦都不知道营房里的那些女人算是幸还是不幸了。
严熊告诉裴曦,他们刚到金矿的时候,这里有将近十万罪奴,但自他们来了后,再没有新的罪奴送来,而矿区几乎每天都在死人。罪奴们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这么点,采矿量逐年下降,到现在出产的金子都快不够买粮的了。
他们以前找唐公买粮,那厮坐地起价,而虔公府、巨木城是按照市场价卖粮给他们,于是便一直从虔公府、巨木城那边买粮食物资。
天色渐晚,到罪奴们吃晚饭的时间。
他们的食物是粗粮糊糊,稀得跟米汤差不多,清汤寡水的看不到几颗粮。
裴曦心想:“这种吃法,又是干重体力活,难怪死亡率这么高。”
他站在矿区,远处有罪奴在看他,监工的鞭子随之落下,打得人忙不迭地低下头。
那人瘦得皮包骨,但骨架高大,显然青少年时期没缺过营养,出身必然不差。
按照大凤朝人的观念来说,这些罪奴都是犯了不赦之罪的,死不足惜。可大凤朝历经战乱,人口锐减,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生产力,且即使是罪奴,也不该活成这样。
旁边,孙大才、孙密、严冽及严熊等三位千夫长都在悄悄留意裴曦的神情反应。
孙大才、严冽在裴曦还是总角小儿时便已经认识他,对他行事也算是有所了解,隐约能猜到他想干什么。
裴曦站在岩石上看着罪奴们,脑子里盘算着可以怎么做。
善心不能随便发,他得考虑大凤朝的风俗人情及朝廷规矩。他赦免那几个女罪奴,抬出天圣太长公主,看在她为大凤朝立下的功绩,不让她断绝血脉,谁都说不了什么,但他如果赦免这两千多名被判不赦重罪的罪奴,是真的会惹出麻烦。闲言碎语不必提,往后羽青鸾想立规矩都得多添几分阻力,且这些罪奴除了造反被牵连的、再刨除掉可能有冤案的情况,剩下的大部分几乎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如果把他们放出去,是纵恶行凶。
要说造反被牵连进来无辜,那些被踏平的封地、路边无人掩埋的枯骨、被抓去当奴隶的良民,被驱赶到战场上死去的战奴,更加无辜。他们又能向谁诉说冤屈,又有谁来向他们发善心。
裴曦想想,对罪奴们现在的处境表示同情,但同情归同情,现实是真得好好考虑。他抬起头看了眼快落到山的另一头的夕阳,见天色已晚,便带着人回营地。
南敏来报,闵公府只剩下两个女郎,一个是今天跟他搭话的那人,叫闵柔,是协后的嫡亲侄女,送到这里来时才十二岁,另一个则是跟闵公府同出一脉的一个世侯府的庶女,已经疯了。他把营地里所有女人的来历、包括括她们跟谁生的孩子,孩子多大了,都查清楚了。
这些事不难查,亲随军们同住一个营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有点什么事,大家都看得见。且,这种事,三千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份,就更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裴曦对南敏说:“把她们送出去后,安排到村子里。朝廷的地是赏赐有功之人的,她们毕竟是罪奴之身,给她们的地不该由朝廷出,从我的村庄里划。”
南敏应下,不过仍是提醒了句,“闵柔是协后的嫡亲侄女,她能在这里活下来,且没疯没癫……是个厉害人。”
裴曦说:“各地都有探哨眼线,稍微看着点便是。她若是愿意好好地过活,由得她去,她如果做出有害南疆的事,再处置便是。”
南敏有些不解曦公为什么要放她出去,留下来或者是直接灭了,省了麻烦后患,不过他仍旧遵照裴曦的意思办,应道:“是。”
裴曦看出他的困惑,找了个他们比较容易接受的说法:“有句话叫上苍有好生之德。”
南敏听到“上苍”便想到是天意,极是慎重地应道:“遵命。”
裴曦看南敏那样子,唯恐他误会闵柔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又补充句,“心怀善意者,天佑之。”我这是为自己做好人好事。
南敏想起裴曦和南疆的名声,觉得颇有些道理,又应了声:“是。”
裴曦觉得在大凤朝,天神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很好用。
……
这里的伙食很差,亲随军们吃的食物是粗细粮混着熬粥,一碗粥里半碗水。他们开了几块菜地,种了些蔬菜瓜果,看得比眼珠子还要仔细,也挡不住夜里来偷吃的飞虫老鼠,水果蔬菜上都是虫眼和被老鼠等动物咬出来的牙印。
裴曦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挑剔的,只要是煮熟的吃不坏人就成。
一名千夫长的小妾长得极美,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千夫长很是迷她,但相对于美色,他更喜欢前程,于是忍痛割爱,送去给曦公攀门路。
裴曦正在吃饭,原以为是来求恩典想带回去之类的,没想到竟然是要送给他,呛得他吃在嘴里的饭差点喷出去。他连话都没说一句,抬手示意随从把这两人一起扔出去,被膈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外面的屎都是香的那一套,与他有多远离多远,少来挨他。
……
裴曦有开采铁矿的经验,南疆朝廷设有矿产司,开采金矿的方式和管理制度都需要改进。
裴曦先进行实地考察,再从多方面考虑,制定出方案,没有立即实施,只是先派人出去调食物资进来改善下金矿的生活,争取少死些采矿炼金的罪奴,尽量减少人力损耗。至于方案具体要怎么实施,还是得由羽青鸾定夺。
他在起草方案时,特意加了条,往后女罪犯、女奴都不往矿区送,建议男女分开关押。女犯人关到女子监狱干活,由朝廷选派女官、女差役担任看管。为了习青鸾和羽九玄能做得更稳,都必须提高女子地位,尽量多给予些保障。
三千亲随军换成三千玄甲军,裴曦带着其他人离开金矿,往虔公府方向去。
这边离虔公府方向不到二百里路,且因为经常去买粮,路比唐公府方向好走得多。
他的老婆在那边,先过去看看她,再回去也不迟。
……
羽九玄坐镇鸾城,收到信报,得知她爹找她娘去了,盯着信报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点语言。她很想问她的亲爹,他有没有想过很多人想趁着他们不在家,把他们姐弟仨给一锅烩了?连乔世侯都坐不住,出手了。
乔世侯安插的眼线,在南疆已经官至三品侍郎,继唆使人挑拨羽焦明不成,改成散朝时不动声色地靠近羽焦明,突然拔剑行刺。
大凤朝尚武,野外多野兽,城里多流民,动不动就武斗,要是没有武器就如同野兽没有爪牙,会置自己于危险之中,大家的武器都是随身带的。
官员们上朝时,为防行刺,不能带剑进殿,剑放在殿门外。
羽焦明从大殿里出去时,那官员正装成把放在殿门外的剑拿起来要往腰上放的样子,他出其不意,突然拔剑刺向羽焦明。
上朝,除了大位上坐着的,其他人是不能带随从的,包括羽焦明。
当时殿门口的玄甲军,又被其他官员挡住了,且谁都没想到,会有人在大殿门口行刺二王子,根本没有防备。
羽焦明刚接过自己的剑准备挂腰上,一柄利剑就刺了过来,紧跟着,血溅了他满脸。
一只握着剑的手,从他的面前,掉在地上。
羽焦明呆滞在原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拉到怀里护住。他抬起头,见是青雀姑姑,她的手上还握着柄百锻短剑。短剑出鞘,剑刃上还滴着血,她的剑挡在前面,把他护住。
一旁的玄甲军听到一声惨叫,下意识扭头,赫然发现出现流血事件,赶紧奔过去,然而眼前的情况让他们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该抓谁。
那刺客回过神来,指着羽青雀,大声喊:“抓刺客,快救二王子。”
羽青雀依然保持横剑抵挡的造型,乍然看起来也有点像拿羽焦明当人质,有不明情况的玄甲军当即喊:“青雀公主,放开二王子。”
刺客痛心疾首地大喊:“羽青雀,南疆王待你们母女恩重如山,你如此行事,对起得南疆王,对得起曦公吗?”
玄甲军当即向羽青雀围去。刺客则趁机退后。
羽焦明抹去脸上的血,回过神来,大喊:“青雀姑姑不是刺客,他贼喊捉贼,护驾——”一声“护驾”,把周围的玄甲军全喊过来了,王府门口的玄甲军听出是二王子的声音,几乎第一时间封住了王府大门,禁止任何人出去。
羽焦明后怕不已,浑身哆嗦,嗓子都喊劈了。青雀姑姑要是刺客,这会儿就该是他血溅三尺了,幸好是青雀姑姑在身边及时护住了他。
羽青雀的脸都是绿的。她知道朝堂上有细作,但细作混到三品大员的位置上,情报处就真有点失职了。
羽九玄监国,出于规矩,没跟弟弟坐一块儿,散朝也是从不同的门走,之后再会合。
她刚迈出后殿大门,就听到有喧哗声,紧跟着听到羽焦明的喊声,以及羽翎军行动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又想,“二明嗓门这么大,应该没事吧?”她的脚下走得飞快,待赶到大殿,就见羽翎军把断了一只手的吏部左侍郎按倒在地上。
羽青雀则手里握着短剑,呈保护姿势把她弟弟护在怀里。
她弟弟满脸血污,衣服上都沾了不少血点子,抖得如同筛糠。
周围的大臣们全都站在原地没动,一个比一个乖巧老实。
羽青雀见到羽九玄过来,还剑回鞘,跪地请罪。
羽九玄抬抬手,说:“起。”她又看了眼吏部左侍郎,再看看地上的断手,对羽青雀说,“交给你审。”让随侍抱起都快站不稳的羽焦明,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径直回寝宫。她迈进寝宫,便让人去传医匠,又问羽焦明:“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紧?”
羽焦明心有余悸地哆嗦着,看了眼他姐,小嘴哆嗦了几下,然后“哇”地一声开启了嚎啕大哭模式。
他这一哭,眼泪簌簌地往下淌,手背擦眼泪时抹过脸,眼泪糊在脸上沾的血污,越糊越花,顿时更加凄惨。
羽九玄观察半天,没见到他有受伤,再想到青雀姑姑的身手向来了得,且都把细作的手削断了,那人应该没伤到羽焦明。她的心头稍安,长松口气,坐在那看着羽焦明哭。
镇国夫人匆匆赶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太妃,其中一个太妃的怀里抱着羽金翅。
羽金翅脸上还带着笑容,进门后见到哥哥在哭,愣了下,定定地看着他,笑容慢慢消失,嘴扁下来,也跟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羽九玄赶紧向奶奶解释,羽焦明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
陆敏把羽焦明从头到脚检查了遍,只见血没见伤,顿时放下心来,对羽九玄说:“还是见血见少了,不然不至于哭成这样。”
羽焦明的哭声戛然而止,抽噎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奶奶,憋了半天才把哭声憋回去,却噎得直打嗝。
第240章
很快, 羽焦明发现不止他奶奶, 几个太妃都一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他幼小的心灵有点受伤害,觉得他都遭遇刺杀、血溅满身, 她们居然都没当回事,又在想是不是他太小题大做?
陆敏从女官手里接过毛巾, 把羽焦明的脸、手擦干净,说:“王府清净, 你们被保护得太好,经的事少, 多经历几回就好了。”
羽焦明问:“还……还多经历几回?”一回就够了。他说道:“把那些……人通通抓起来。”
羽九玄很是淡定地说:“山里的野兽是杀不完的, 而人比野兽狡诈百倍。在他们露出僚牙前,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人是兽,我们要像在野外防备野兽那般时刻警惕,但不必惊慌, 就当是狩猎了。”
行刺羽焦明的人担任吏部左侍郎,名叫管役。他的父亲曾是承泰天子的太庶, 与严世侯、安世侯联手办过铜戟头案,查出预公府,助羽青鸾一举铲了除庶三皇子及其身后势力。他家在承泰天子殡天后便全部迁来了南疆,属最早迁到鸾城的那批,很受羽青鸾重用。
老太庶听说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嫡长子竟然会干出在南疆王府大殿门口行刺二王子的事, 这是要做什么?
吏部左侍郎管役是嫡长子, 已经继承了家业顶门立户, 如今他犯事,羽翎军第一时间包围了他家府宅,将全家老小一并捉拿下狱,交由羽青雀亲审。
管役招供得极为痛快,在他看来,大凤朝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就是羽青鸾。承泰天子为了她,甚至亲手养废自己的儿子,刨断大凤朝的根基,断了国祚,只为给她起兵造反打回京城铺路。羽青鸾现在做的事,每一桩都是颠覆大凤朝,其他公侯们上位,则会延续大凤朝的礼法制度,再续回祚。她若夺得天下,大凤朝的国祚是真正的断了根。他招供说自己投效的是乔世侯,不仅是他,南疆朝廷中有很多人都投效了乔世侯,就看羽青雀有没有本事查了。
老太庶气得大骂,“逆子!”
管役说:“我忠于大凤,逆字从何而来?”
羽青雀审问他的同谋。
他到处攀咬,还出言嘲讽羽青雀,让她有本事把那些人都抓来审,看他们到底是不是。
羽九玄看过羽青雀审出来的结果和名单,当场扔到火盆里烧了,又下令把老太庶一家都放了。
大朝会的时候,她让人把吏部左侍郎管役带上殿。
管役的神情倨傲,告诉羽九玄,“你如果觉得我招的不够多,我还可招出更多的人。”
羽九玄稳稳地坐在殿上,轻描淡写地说道:“三十六兵法策略中有一计叫做浑水摸鱼,这是你正在做的。”
朝堂上的文武众臣还是第一次听说三十六计兵法策略。他们经常听到曦公嫌弃大家打仗都是送人头的铁憨憨,如今从曦公那学来队形、兵阵,兵法略策却是头一次听说,也第一时间想到曦公。
他们在昨天还担心南疆会因吏部左侍郎殿前行刺二王子的事搅得满城风雨,再被杀个人头滚滚。毕竟他是三品大员又是承泰天子旧臣,牵涉极广,这种事在承泰天子那里几乎形成惯例。可现在听起来,似乎王世女另有章程安排。
事实上,这在羽九玄看来根本就不叫事儿。她对哪些朝臣跟别的公侯私下有往来或有勾结都不是很在意。
大凤朝里贵族间的血缘、姻亲关系极为复杂。每个公侯府都子孙众多,且各有选择,不可能因为选择投效谁就跟家里的亲戚全部断绝关系。
水至清则无鱼。南疆如果要防成那样,满朝上下,将无一可用之臣。
她保障好南疆朝堂安稳,不出动荡,百姓们能安心种粮经商维持前线供应,其它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波折。
羽九玄处置吏部左侍郎的方式,跟她的语气一样,轻描淡写,“你在殿前行凶,也算是为乔世侯效死,我倒是想看看他对为他效死之人是何态度。也不知道他会把你当成弃子任你自生自灭,又或者是让你觉得他救不了你,进而自绝。”她扭头对羽青雀说:“放了他,先让他跑半个月,再抓回来,把人头给乔世侯送过去。”
吏部左侍郎管役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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