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半山腰向下和缓的草坡上有正在放牧的瑞士农人,好像听到了什么,惊讶地抬头向上望着,奉九隐隐约约听到了他身边棕白花的奶牛脖子上的牛铃在清灵灵地作响。
连喊了几嗓子,宁铮和龙生都有些微喘,不过还是相视而笑,眼里光芒大盛,显见得很是过瘾。
奉九也跟着笑了,因为她听出了这声音中宣泄的愤懑和痛快,这就好嘛。
她刚刚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一张小鸟嘴儿,属于那个一直尖着眼睛察言观色,兴头头不请自来,打算加入爹爹和来来哥的队伍一起骂脏话的小丫头。
奉九把闺女搂进怀里,“乖芽芽,咱这回不能跟着喊——有些事儿啊,男孩子能做,可女孩子不能做;当然,还有些事儿呢,女孩子能做,男孩子不能做……对,是不公平,可这世界上哪有‘公平’二字?都是骗人的……”
要是直到现在,饱受东西方教育多年,同时又有强大思辨能力的奉九还相信“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把西方这个最具煽动性和蒙骗性的口号灌输给女儿,那可真真是白活了——中国受列强欺侮这么多年,难道中国人曾欠了他们一分一厘?不过是“落后就要挨打”罢了。
想让西方人平等地对待中国人,首要条件是他们得把中国人当成同一物种的“人”来看待;然而,“高明”如爱因斯坦那样的西方人,也认为中国大众都是麻木肮脏的“类畜民族,非人类”的,这样的西方人才是绝大多数,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个人如此,国与国之间,亦如是。
爬了山,发泄了因宋文成来访而郁积的情绪,宁铮看起来愉悦多了。
他们下了山,换了一次火车,又坐上了开往巴黎的东方快车。宁铮看着奉九拿出几不离身的小金算盘,正在教龙生打算盘的技法,顺便教算术,芽芽在一旁围观。
龙生很聪慧,教了两遍口诀都记住了。奉九又让龙生做了几道多位数四则运算题,芽芽眼睛一直紧盯着看,一声不吱,也没像以往有的时候那样跟着捣乱。奉九觉得她还是太小,所以压根没想教她。
上完了算术,奉九又拿出一本自己翻译自法文版《苦儿流浪记》的译稿:她每天一大早或晚上都会找空儿在一架新买的越生产越小巧的打字机上翻译个二十几页,装订成册,临睡前给孩子们讲上一会儿。
奉九给孩子讲故事是经过筛选的,像那种《格林童话》里的“灰姑娘”、“小美人鱼”、“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那种故事,奉九从不喜欢,只是给龙生和芽芽讲过一遍,同时也告诉他们,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不是等着别人来救,就是靠牺牲亲人和自己去救别人,这样实不可取;让奉九惊喜的是,芽芽能举一反三地批评小美人鱼只想着自己喜欢的王子,而把姐姐们和父亲忘在脑后;奉九赞许地点点她的大脑门。
《苦儿流浪记》讲述的是一个被恶毒的亲戚从小偷走并抛弃的贵族苦孩子,经历了重重磨难,终于又找回了自己亲人的故事。在这个漫长的艰辛过程中,仍能保持着善良高贵的天性;而那些曾无私帮助过他的同样苦命的人们,除了他悲惨死去的“师父”,也都与他一起,最终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它的中译本在国内早已发行过,但对内容压缩得太厉害——连译者自己都承认五十几万字只剩了几万;奉九当时在国内看了缩写本就已感动莫名,此次更是在小镇上的书店里发现了原版,由此才意识到,很多省略掉的细节非常可惜,所以就想着干脆趁此机会出个全译本。
每当她开口读这个故事,两个孩子总是会立刻安静下来,认真聆听。宁铮也跟着听得来神;不过奉九很有经验,每次给孩子讲故事前都事先说好今晚读多少页,要不然那可是没完没了了。
今晚已念了二十页,奉九笑着坚拒了两个小家伙面带恳求的脸,挨个亲了亲,又抱了抱穿着一身纯白睡衣,像两个小天使一样馨香的小身子,道了晚安。
第二天上午顺利到达了巴黎,法国总统勒布伦派出航空部长柯本及海军大臣雷格迎接,陪同接站的还有中国驻法大使梁维钧和王蕙兰夫妻。
自婚后曾借了他们家北戴河别墅度假开始,奉九与“爪哇糖王”之女王蕙兰始有交往,直至节日也算是老熟人了。宁铮与梁维钧更是交情匪浅——“九一八”前梁维钧对东北和国际形势的解读,可以说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宁铮的判断力,当然,现在看来是负面的。不过宁铮从来不是委过之人。
宁铮一家进入了充斥着奢华的水晶灯和珍贵壁画、壁毯的凡尔赛宫,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六十出头、工程师出身的勒布伦及其主要内阁成员会晤,又一起用了午餐。
午宴期间,觉得无聊的芽芽偷偷钻进餐桌底下,身上搭着雪白的桌布,又淘气地露出头来的俏皮模样,被进入总统府进行新闻报道的记者拍下来,第二天一早就跟父母一起登上了法国《费加罗报》、《鸭鸣报》和《回声报》的社会版头条,这个美丽尊贵的东方小女孩儿由此轰动一时。
盛情难却下,宁铮一家及随从还是放弃了早就定好的旅馆,下榻于大使馆。奉九早听说这座大使馆曾经残破不堪,但梁夫人毫不吝啬地拿出大笔金钱,用她高超的品味完美地修葺了这座使馆,使之一跃成为全巴黎最豪华、最受欢迎的驻外使馆。
梁维钧夫妇请了很多宁铮的旧识一起来给他接风洗尘,有与宁军有大笔军火交易的大军火商小包克书、前驻北平大使克里巴等人。晚宴极尽奢华,宾主尽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奉九看得出,梁夫人非常享受大家对她操持的晚宴的各种赞美,而梁先生的态度很是奇怪,又得意又烦恼。
奉九对于梁先生没怎么间断过的风流韵事时有耳闻,有时甚至不顾体面地与女下属有所牵扯。奉九曾很认真地想过,如果她是梁夫人,还会这么兢兢业业地为支持丈夫事业而拿出大笔资金么?怎么想怎么都是不可能。
晚宴后半段是舞会时间,梁夫人看了很明显有心事,欲言又止的奉九一眼,掸了掸手上的烟灰,拉着她坐到一个角落里,直言不讳地问:“Audrey,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明知道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还这么维护着他的体面?”
奉九不好意思地笑了,平日里她不会这么藏不住情绪的:王蕙兰从不掩饰对奉九的欣赏和喜爱,晚宴前特意替她装扮,给她梳了繁复的羽扇髻,又拿出一件早已按奉九尺码做好的精致绝伦的枣红色织锦缎旗袍给她穿上,上面绣着中式秀丽的飞檐斗拱和嬉戏的总角童子,因奉九一直在旅途上,首饰带得极少,所以她又给奉九戴上了自己标志性的双翡翠镯子——说实话奉九真的不大欣赏这种由王女士才风行起来的双手镯时尚,不过人家一番好意,奉九还是听从了;王女士自己则选了一件低调的烟灰色方领背心式晚礼服,额上照样戴了一条印花发带——虽说以奉九的眼光看来颇有点像宁老夫人戴的抹额,不知不觉就增了年纪——极有眼色地不抢宁太太的风头,虽然她也知道奉九根本不在意。
奉九对梁夫人奢华的生活品味大部分是认同的,不过更赞赏的,是她作为印尼华侨对母国的热爱,所以将心换心地觉得,她不应该遭受这些。
“达令你知道么?”王蕙兰深吸了口烟,又轻轻巧巧地吐出来,“当初我和他在伦敦第一次约会时,坐的是挂着外交牌照的汽车;去看戏,有专门的大使包厢。”
哦,然后呢?奉九很不懂,这有什么要紧么?
王蕙兰笑了,“你出身清贵,又备受宁先生宠爱,根本不在乎这一切;但我不一样,我家穷的只剩下钱了;这种特权和荣耀,我父亲一辈子也办不到。”
奉九在听到她毫无顾忌地说出有关宁铮的时候略忸怩了一下,王蕙兰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替我不值,但不管如何,别人都得尊称我一声‘马丹’!”
“马丹”,”Madame”的译音,法文意为“高贵的夫人”,王蕙兰想起了送得起三岁的自己八十克拉美钻的母亲,即使穷其一生,也无资格被称呼哪怕一声……她原本平平无奇的细长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高傲自得和愤怒隐忍,同时表露无疑。
求仁得仁,这就是她甘愿做这个撑起了民国外交半边天的男人太太的原因了吧,即使这个男人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前头还有两个孩子。
晚宴结束后,与梁氏夫妇一起送走了客人,奉九与宁铮想去塞纳河边走走,王蕙兰知道他们夫妇想自己静一静,于是和丈夫一起道过晚安后就转身回去了;龙生和芽芽早就在大使馆楼上的客房里睡了。
他们刚走到了没几步,迎头遇到一个准备夜晚收工的马车夫闲闲地坐在座位上,拿出烟斗正要抽烟,一眼看到了奉九,他像是受了惊,蓦地跳下来,手足无措地把头上的帽子抓到手里,又深深鞠了一个躬,眼神痴迷地落在奉九身上,嘴里叽里咕噜地叹息着一句什么。
宁铮听不懂法文,只看到奉九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半捂住脸,冲着马车夫微微一笑,就快速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宁铮不乐意了,这个法国男人说了什么?此时只恨没让法语秘书作陪,后面跟着的都是侍卫。
奉九拒绝作答,宁铮不满地回头瞪向那个马车夫,而那个人早忘了自己要干嘛,还是立于原地,痴痴望着奉九袅娜的背影,宁铮故意落在太太身后,挡了个严实。
过了几天,夫妻俩参观了位于王政广场东南角的雨果故居:红白相间的砖墙,黑色屋顶,斜面高书桌,一个墙壁上镶满了中国瓷器、在作家眼里颇有中国风格的房间,用过的鹅毛笔、走过的楼梯,满头银发、穿着绿丝绒大礼服、打着富丽亚白绸领带的老年雨果画像……这都是奉九想看的。
奉九最看重的文学作品,就是雨果于流放盖纳西海岛期间完成的那本《海上劳工》了——因为在这本小说里,雨果抛弃了大师们都喜欢的长篇累牍的说教,而是直面人心和人性,既坦白,又浪漫;除了膜拜雨果如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她更爱的,是八国联军野蛮焚烧圆明园时,作为一位在世界上有巨大影响力的文学巨匠的仗义执言。
不过也是在这里,奉九才知道,即使已经八十多岁的文学泰斗,居然还有心思抛下相伴大半生的忠实伴侣尤丽叶,从临去世前居住的克利希街二十一号,颤巍巍地追赶“巴提尼奥-植物园”线路的公共马车,或“明星广场-御座广场”的电车,去找年纪是他四分之一的小情人布兰丝或玛丽?梅赛幽会,此等异乎寻常的旺盛精力,不免令人咋舌;宁铮一看,坏笑着在奉九耳边低语一番,奉九气得要死,这个坏东西想得还挺远,看看四下无人,跺了几下他的脚出气。
宁铮顺势抱住她,这几天里不知第多少次地缠着奉九盘问,那个塞纳河边的马车夫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是这屋子里充盈着的幽雅浪漫感染了她,奉九终于不再羞涩,踮起脚尖儿把嘴巴覆在宁铮耳边,故意呵出热气烫着他,弄得他心里丝丝痒痒的,清甜的嗓音喁喁细语,“他说,‘夫人,您的眼睛点燃了我的烟斗……’”
时至今日,奉九听过不知多少以各种语言说出来的有关她容貌和气质的恭维话,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早已波澜不惊;但塞纳河畔的马车夫那句毫无雕饰的生动赞美,还是让挑剔的她耳目一新,胜过所有刻意写就的华丽颂歌。
宁铮听了先是放心一笑,心有戚戚焉地吻住近在眼前的鲜红唇瓣,紧接着脸一绷,只觉得这法国跟意大利似的,也不便久留。
第101章 找零
巴黎左岸圣米歇尔大街的“双叟”咖啡馆一度很吸引奉九,因为这里是众多欧美连同游历欧洲的中国知识分子频繁出没的地方——乔伊斯曾在这酝酿过他晦涩难懂的作品,王尔德曾因他的美少年不再爱他而痛苦不堪,徐志摩曾在此为了纠结的情感而徘徊……
她也曾在宁铮的陪伴下,坐在店外夏日里搭就的乳白色凉棚下,一边啜饮着不那么称心的咖啡,一边静静地望着店里靠窗而坐,誓要打破一切西方绘画传统,年过半百的艺术巨匠毕加索,小老头正双手托腮愁眉苦脸地发着呆,连店里那两尊看起来颇为瘆人的同时也是咖啡馆名字由来的清朝买办木偶也居高临下怜悯地俯视着他。
奉九不免猜想着,大概情人和太太又打起来了。她跟宁铮一嘀咕,宁铮就自得地绽开一个微笑,在她耳边轻声说:“还是我好,是不?一心一意守着你。”顺便拿起奉九的手,吮了吮她从来不往指甲上涂颜色的粉嫩指尖,极尽缠绵。
奉九连耳朵都红了,生怕他再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举动,虽然这里是浪漫的巴黎,她只好顺势夸了他几句。宁铮这就更高兴了,连着几天一有空闲就陪她来喝咖啡,把对咖啡一向不喜欢的奉九都要喝吐了。宁铮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说别的,直到最后一天决定要离开时才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告诉她,这咖啡馆还可以点他们的招牌饮品——非洲热可可啊……那你还每次都抢餐牌?!奉九气急败坏。
不就是前几天夸他时不大诚心被他看出来了么?小人,小心眼儿。奉九这才惊觉自己过去这几天难道是傻的么,反正自从生了芽芽,这记性和智商好像双双下降……
她也曾去过位于康朋街二十一号,以大胆革新女装,创造出简洁利落风格闻名于世的香奈儿店里,购置过一些难得一见的女士裤装、夹克和没有累赘的花边、花朵装饰的女帽;更曾在巴黎十六区的吉美博物馆不忍离去,一遍遍哀叹着祖国那么多珍贵的圆明园瑰宝被无耻的法国强盗堂而皇之、不知羞耻地陈列于此,顺便想起在“九一八”后被掳到东京的自家的那些珍宝,其中最为珍贵的就是王献之的行书名迹《舍内帖》……
她也和宁铮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位于法国东北部的“一战”遗址——凡尔登要塞,看到了密密麻麻足足有二十五万之多的战死者的大理石墓碑,耳边响起了在巴黎时那些法国政客无不热切期盼着欧洲不要再发生战争的轻巧话语,与她在纽伦堡亲眼见到的那数不胜数,具有毁天灭地般钢铁意志的德国纳粹们相比,是有多天真……
但他们还是要按照计划,继续旅行去英国:那里,已有人安排好了宁铮与英国首相的会面。
告别了法国的友人,宁铮一行离开巴黎,坐东方快车一路向北,到达南延线尽头的海滨城市加莱,隔着一道浅浅的多佛海峡,对面就是英国。
他们换乘轮渡,到达多佛港,又乘火车到达英国首都伦敦。
时任英国首相麦克唐纳立刻接见了宁铮一家,作陪的除了几位内阁成员,还有回国度假的凯自威,也就是现任怡和洋行总经理,同时也是英国托拉斯维克斯军火厂驻华代表,还不忘邀约宁铮去他们的军火厂参观——他们刚刚生产出了一款比 K31 卡宾枪还要好用的步枪。
第二日宁铮带了大部分的随从一早就出发去军火厂参观,奉九则在午后才出了门,打算去蓝蒲生爵士家看望故人,她带着俩孩子上了出租车,支长胜和另一名年轻侍卫亦步亦趋地跟着护卫。
这种前脸圆滚滚的黑色出租车一直是伦敦街道的特色,虽然一到英国,宁铮已经租了几辆宾利和奥斯汀汽车,但奉九发现,伦敦的出租车业务很发达,想要出门,打个电话定个时间,就有汽车开到公寓门口待命,所以她觉得在宁铮去参观她不怎么感兴趣的军工厂、军校和农场时,她完全可以使用这些出租车代步了。
伦敦出租车享誉世界,价格也高:因为从业门槛高,考试通过率低,所以汽车夫也跟着水涨船高,一向以态度古怪闻名于世。不过眼前这个一身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中年司机看着一身华贵的奉九和两个孩子,及一旁英气勃勃一看就是军人的支长胜和侍卫,到底还是收了以往的傲慢态度,摘了头上的格子帽,毕恭毕敬地下来给他们开了车门。
泰晤士河从西向东,慢悠悠地横穿整个伦敦,将伦敦分为南北两区,蓝蒲生的别墅位于南岸,俩孩子开着车窗,津津有味地观赏两岸风光,可这漫天不透亮的空气却是让她有几分忧心。
一九三三年伦敦的空气,虽还未达到十九年后能致大批居民于死地的那种可怕地步,但对于习惯了洁净空气的中国人来说,也是相当无法容忍了。概因此时的人类都不具有空气污染和环保的概念,所以对于正处在高度工业化进程中的伦敦来说,到处都是吐着黑烟的厂房和烟囱,空气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颗粒物,整天雾蒙蒙的才是常态。
奉九不免担心起大家尤其是两个孩子的健康来,当即决定即使不得不滞留英国,也不能在伦敦久住。
每到一处新地方,奉九总喜欢与当地人聊天,以期快速了解新环境:她与汽车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奉九从他的谈话中得知,经过一战的摧残,出租车这个行业现在总算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他很自豪地说自己每月的收入足以养活一家六口人。
他们刚刚驶过了白金汉宫路,他又指指路边一闪而过的一座比老式马车大不了太多的漆成绿色的橡木小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矗立着,很是有些突兀。汽车夫说,这是一百多年前几位好心的贵族特意给当时还是出租马车夫修建的休憩小屋,省得天气不好时他们只能去酒吧鬼混,耽误工作,影响驾驶安全。
奉九跟着他的话想着,一个汽车夫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这生活水平,是比国内普通民众的要强很多,也不知道中国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但奉九此时还不知道,像伦敦出租车司机这样收入丰厚的行业,在英国也不多见。
他们到了地方,汽车夫伸手出去拉了一下置于汽车左侧后视镜旁边的卡式计价表,恭谨地说车费是两磅五先令三便士,奉九递过去三个金磅,汽车夫挠挠头,算不开这账:以往的本国客人,绝大多数都是不找零,直接当小费给了,但这是中国客人,他拿不准人家是怎么想的,也不能给英国人丢脸不是。
奉九本也想如此,忽然看了看龙生,心里想着考考他:奉九也有一个中国母亲普遍有的毛病,就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教育孩子,马上用英文告诉龙生让他算算账,随后自己也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起来。
其实直到一九七一年以前,英国的货币面值都是令人费解的——明明全民的算术水平都不高,但偏偏搞出一套麻烦无比的换算制度: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一先令偏偏又等于十二便士,除了一英镑,还有半英镑、两先令六便士这种面值的硬币出现。
所以几十年后,英国终于不得不改革了这套货币体制吧。
那应该找汽车夫多少钱?龙生迅速地开始心算:三磅是七百二十便士,车费两磅五先令三便士是五百四十三便士,两两一减,找零应该是——
“十四先令九便士”。声音清脆,答案正确无比,不过,让奉九吃惊的是,给出答案的,不是六岁的龙生,而是还不到四岁的芽芽。
龙生笑了一下,得,虽然跟自己的答案一样,但妹妹既然先说了,那就算她先算出来的好了。
伦敦出租车的副驾驶位置是行李架,不能坐人,跟着他们一起坐在奉九对面的支长胜不懂英文,但看着少奶奶惊喜的脸色,知道芽芽小姐说的对了。
奉九到底还是把三个金磅都给了汽车夫,笑眯眯地带着俩孩子下了车,心里想着今晚一定好好跟宁铮说说自家闺女在算术方面的天赋。
谁知芽芽还没完了,管奉九要了她的小零钱包,找出一枚极具英国特色的两先令六便士的硬币,又拿出一个十先令的,两个一先令的,和三个一便士的,叹了口气,用中文说,“真要是找钱,刚刚那个伯伯得给我们这么一大把。”
大家笑了起来,支长胜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是怕了,怎么这么麻烦。
支长胜拉了门铃,一个戴着白手套的标准的英国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开了门,把他们让了进去。兰蒲生爵士已是六十五岁高龄,身体欠佳,早已瘫痪在床。
他们刚刚进入大厅,就看到那位曾在东方快车上相遇的蓝爵士二儿媳伊莲娜一袭鹅黄色长裙顺着楼梯飘然而下,比她更快的是一个金发小男孩,穿着米白衬衫和藏蓝色短裤,光着小腿;他下了楼梯后,却又反身跑了回去,躲在长沙发椅扶手后面,露出一只灰眼睛偷看龙生和芽芽。
芽芽一声欢呼,甩开看到来人就展开满脸笑容的母亲的手,不见外地跑上去,抱住小男孩的手臂摇了摇,“小塞西尔!”
生性羞怯的塞西尔于是知道新朋友没忘了他,很是高兴,赶紧拖着芽芽走出来,跟龙生聚到了一起。龙生看到他也笑了,仨孩子叽叽咕咕一阵,塞西尔跑过来跟已与奉九亲热地攀谈上的伊莲娜说要带自己的中国朋友去玩具室玩,这当然好,此时奉九才注意到,还有一位打扮朴素,人到中年的矮个子女士静静立于一旁,塞西尔母亲介绍说这是儿子的家庭教师,于是三个孩子在她的看护下,乐哈哈连跑带颠地去西边的玩具室玩了。
奉九拿出送人的礼物——一套大红漆器首饰盒,及一把象牙骨扇,都盛放在一个漂亮的大盒子里,伊莲娜惊喜地接过,刚要按照西方礼节当面打开观赏赞叹,此时门铃再响,参观完军火厂的宁铮到了。
刚按完门铃,就在门外遇到了刚刚归家的塞西尔的父亲乔治?蓝蒲生,两人虽是初次见面,但对于对方都早有耳闻,于是携手走了进来。
已站起身迎了出来的伊莲娜和奉九与他们相遇,四个人再一次寒暄,随后一起上楼看望蓝爵士。宁铮看到几年不见就已经卧床不起、亦师亦友的蓝蒲生爵士,蓝爵士望着曾叱咤风云如今却被政治流放的宁铮,两人都颇有些伤感。
奉九又拿出体贴周到的驻法大使夫人王蕙兰女士准备好的两斤安徽雀舌,这是蓝蒲生驻华几年养成的奢侈习惯,他早已不习惯英国下午茶加奶加糖那种半吊子喝法,而是非中国名茶不饮,其中雀舌是他心头好,茶经也是他与宁铮交谈的一大乐事。
蓝蒲生虽行动不便,但依旧思维敏捷,他鼓励自己的小友,要给国家、国民以信心、耐心和诚心。大人们谈完了话,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马上要共进晚餐。奉九和伊莲娜刚刚谈得起劲,两人说到了孩子的教育问题——碰巧伊莲娜也为伦敦越来越糟糕的空气发愁,意识到这样非常不利于一家老小的健康,正有意愿把家迁到外地,与奉九一拍即合。她比较看好布莱顿,离伦敦不过八十公里,是个海滨城市,空气好,教育也是一流的。
奉九很高兴,这可真是想瞌睡就来了枕头,她们说说笑笑,一起去游乐室找孩子们,轻轻推门开了一道缝儿才发现,他们正在里面演小剧。
游乐室光亮的地板上,立着几个用彩色硬纸板搭成的玩具房间,有墙壁、窗户、小床、沙发、桌子,甚至还有窗帘、壁灯和火炉,做工相当传神,伊莲娜告诉奉九,这都是从广州进口的;还遗憾地说可惜十三行烧毁了,要不,以前那个时候,广州向英国出口了多少好东西啊。奉九这才意识到,原来伊莲娜对中国也是了如指掌,询问下得知他们夫妇曾在广州住了五年,伊莲娜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家的壁纸和古董摆设,绝大多数都是我们家族的先辈从十三行买来的,直到今天还在用着呢。
奉九一听,这才细细端详了一下走廊过道两旁满铺的蛋壳青色壁纸,上面到处描绘着一身清朝服饰的男男女女的国人在劳作的场景,造纸的、打磨银器的、铸唐刀的、蒸酒的、纺纱的……神态生动,意趣盎然,的确是几十年前因曾入选英国皇家美术展而盛极一时的著名水粉外销画家林呱的笔法。伊莲娜说,广州产的壁纸,在英国卖得特别贵,价格是普通英国产壁纸的十几倍;至于欧洲贵族女子都为之疯狂的象牙扇、漆器、织金彩瓷茶具、广缎、玉雕牙雕……更是数不胜数。
好东西谁不爱?奉九跟着与有荣焉,点头称是,心里想着今天送的礼物可是送对了人了。
三个孩子看来都是波特小姐所作的漫画书——《彼得兔的故事》忠实的拥趸者,他们正在上演的是很滑稽的一幕:彼得兔太太因为彼得兔的爸爸老彼得兔贪嘴弄丢了三个儿孙而大光其火,把老兔子揪着长耳朵狠揍了一顿。
老兔子吓得赶忙把自己塞进墙角,还不忘在面前用木板子搪起一座三角堡垒,用来抵挡儿媳的滔天怒火。
没想到小塞西尔很有戏剧天赋,他把老兔子的纸板戳到墙角,自己缩在一旁惟妙惟肖地给老兔子配音,那种战战兢兢和色厉内荏表达得非常到位,不但龙生和芽芽笑得前仰后合,门口偷听的两位妈妈也笑得合不拢嘴。
伊莲娜不好意思地告诉奉九,演戏是小塞西尔的最爱,家族里现在都担心他长大后要去当个莎翁剧演员可怎么得了——对于贵族出身的欧洲人来说,长大了当戏剧演员的确称得上是一种堕落。
当天晚上芽芽和小塞西尔依依惜别,约好了要经常见面后,他们一家回到公寓,奉九还是没忘了今天上午坐出租车算账那茬儿,不肯轻易放过龙生,待孩子们洗完了澡,又拿出一大把英国硬币一顿考,还不忘拿手捂着明显总想抢答的小欠儿登芽芽的嘴巴,顺便又给他们讲了讲各种硬币上镌刻的英国各种徽章、勋章、植物及建筑,当然这也是她右手里对照着一本《英国硬币图解大全》才知道的。
待觉得今天差不多了,这才去洗了手又过来看看孩子们的奉九忍不住盯着胖闺女瞧,嘿你个小东西——虽然没正式让芽芽开始接受教育,但奉九也挨样试探过,发现闺女弹琴不爱弹、画画不爱画、背书不爱背,没想到,也没教她,算帐倒是挺在行。
临睡前,夫妻俩先是对亲闺女的算术天赋洋洋自得了一番,接着,窝在宁铮怀里的奉九把今天在蓝爵士家里孩子们演剧的事儿告诉了宁铮,又感慨地说:“东西方文化差异真是巨大,看看孩子们今天演的那个——儿媳妇居然敢殴打老公公,真是不像话。”
宁铮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要是在我们国家,儿媳妇有可能被浸猪笼,至少也得被休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