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巧稚成为著名的妇产科医生,蜚声国际,到八十年代后经常能借到美国开会之际与兄嫂相会。
巧心让人大跌眼镜地嫁给了曾被拒婚的段雨豪,一直生活和美,子孙满堂。
一九七五年,江委员长于台湾去世,棺椁始终暂厝于桃园慈湖陵寝,且未着地,此处风景甚似于他的老家浙江奉化。
奉九知道宁铮心里又有了希望,但他更不想自己成为对立的两岸再起争端的引爆点。未几,多年杳无音讯的小江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马上给宁铮拍来一纸电文:“先生是打算着手写回忆录了么?故人之愿,可否成真?”
终究还是放下。
宁铮没有送任何挽联,奉九只看到他在书房自写了一幅,正是仿着当初某个争议极大的文人送给大先生的那幅著名的挽联——
“敌乎?友乎?余惟自问。”
“囚我,罪我,公已无言。”
细细从上到下看过后,年过古稀的宁铮从容地把挽联撕掉,扔进了脚下的废纸篓里。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一代伟人周先生因病逝世,他用布满了繁重工作的一生,实现了其为了中国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承诺。噩耗传来,奉九和宁铮领着孩子们向着东方遥遥祭拜,悼念这位一直牵挂着他们的老朋友。
二哥宁铖死于一九八三年,彼时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长途旅行,宁铖空等三弟四十年,终憾然而逝。与他交好多年的梅先生二子绍武送来挽联:
“承青眼长者蔼然示谠论,
最伤心雁行犹有未归人。”
知己,都懂得他内心无限的遗憾。
幸好孩子们是幸运的,一大群堂、表兄弟姐妹之间关系融洽,芽芽、龙生与唐奉先的不苦和不咸、二哥宁铖家的鸿允、雁英尤其亲密,他们频繁地穿梭于中美之间,投资、助学、讲学,尽心力为祖国做些事情。
包不屈早在七十年代即开始回国探亲,并在改革开放后成为第一批投巨资于家乡的著名侨商。
他于五十五岁时拉着行李箱正式入住宁铮和奉九的家,宁铮没好气地问:“怎么的,不去祸祸寡妇了?”
包不屈也是奇怪,返美后谈了几次恋爱,都是跟富有的寡妇谈的,有一个甚至订了婚,没几天却意外去世了,这导致包不屈再未起结婚的念头。
包不屈毫不在意,得意洋洋地说:“寡妇好啊,比小姑娘省心,不用哄。”
不过,自与他们夫妇二人住在一起,他再未谈过恋爱了。
他曾带着宁铮进入华尔街,意兴风发地宣布要“挣美国佬的钱”,他做到了。
宁铮闲暇时的乐趣之一,就是驾着包不屈的私人飞机载着太太和老友上天,奉九和包不屈只能舍命陪君子,直到七十岁时飞机一头栽到沙滩上,吓得赶来的芽芽坐地大哭,要爸爸当场发誓,再不许开飞机了。宁铮看看划破了膝盖和手臂的太太,还有掉了一颗牙的老友,只能乖乖投降。
……………………
包不屈八十三岁时被一块年糕差点给噎死了。
奉九到底是小了几岁,头脑还是比他清醒,动作也更敏捷些,她当机立断,开动吸尘器,把吸尘器的长嘴儿塞到他喉咙深处,开了三档,那块惹祸的年糕立刻被吸了出来,免了包不屈因窒息时间过长导致的痴呆、脑死亡,甚至死亡。
当然事急从权,免不了同时把喉咙也弄破了,让他遭了不小的罪。
后来到了九十一岁,这次可没躲过去,他死于糖尿病并发症:坏疽,双脚已溃烂得不大像样子,奉九又生气又心疼地瞪着他:为什么就不能听自己的话,少吃点,控制好血糖呢?
他则气愤愤地瞪着宁铮:虽已口不能言,但气鼓鼓的眼睛里好像仍然在质问着——为什么你就不能死在我前面,你都快九十了,活得也够长远的了,差不多就行了,你这是要霸着她到何时?!
已经添了植物神经紊乱毛病的宁铮抖着手,长叹一声,无奈地说:“下辈子,我们公平竞争,我肯定不耍手段。”
包不屈浑浊的老眼终于闪出光辉:熬了一辈子,总算听你个老东西亲口说出了这句话。小样儿,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真刀真枪地比,我可不见得就比不过你,你给我记住了小贼!
宁铮看懂了,郑重点头。
奉九上前,轻吻他的眉心。
包不屈轻嗬一声,眷恋地看了这个他爱了快七十年的女人,再无遗憾。他这一辈子,外人看来似乎孑然一身,即使财富倾城又如何,又留了遗嘱都捐给家乡办教育,真没什么意思;可他觉得内心饱满充盈——他自己觉得值,那就是值,不相干的外人,无权置喙。
由此,安然长逝。
广州老包家来了人,要把他的骨灰带回祖坟安葬,包不屈临去世前没有交代自己的后事该如何办理,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还用说?自然还是与那两口子比邻而居。
这倒是被奉九钻了空子。奉九有她的想法,她不忍心背井离乡大半辈子的包不屈最终还是埋骨他乡,于是同意了包家人的请求,一代爱国巨贾包不屈,到底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一九八八年,比他小几岁的小江没熬过他,逝于台北,这位在乃父即使临死前也不忘告诫他不能放松对宁铮的监视,小心放虎归山的父亲指令忠心的执行者的离世,终于让宁铮彻底自由了。但他和奉九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再回到远隔万里的家乡了,尤其是奉九,当年在中条山长达一个月的千里迁徙,其实还是损坏了她的健康。
他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中心的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留下有关自己亲历的这部分中国历史的真相。哥大亚洲研究中心负责人因为能颇有远见地抢到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备受赞赏。
曾有工作人员好奇地问他:“您最希望以怎样的形象留在世人心中呢?”
“爱国狂!”宁铮斩钉截铁地说。
“喜欢大家称呼您什么?”
“奉大校长!”宁铮声若洪钟地回答。
“最讨厌的呢?”
“少帅。”宁铮皱着眉头,好像连自己都不爱说出口来,奉九在一旁偷笑。
时至今日,哥大口述历史中心只接受每天十人对这些录音带和口述整理材料进行原地借阅,而且不允许拍照、复印和录音。
九四年,宁铮办了九十大寿。
从世界各地赶来的亲朋好友,东北讲武堂和奉大学生、东北军老部下将个偌大的宴会厅塞得满满当当。
当他扶着夫人的手,迟缓地步入宴会厅时,此起彼伏的“校长好!司令好!长官好!副座好!”的声音,让人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
他看到了每两年就会来美看望自己的老部下柯卫礼、文秀薇夫妇,这位香港的太平绅士在自己的老上司面前,一辈子都是毕恭毕敬的。
他豪情顿起,随口吟了几句:
“不怕死,不贪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
奉九自己,则是在九十五岁时,安然离世。
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们夫妻两人都变得有点糊涂,对周遭的世界变得漠不关心,反而越活越回去,终于活在了他们自己的旧世界里,说的,也都是奉天土话,都是他们年轻时的往事,分不清子丑寅卯,只有对方被他们看在彼此的眼里。
“九”是极阳之数,差一求得圆满。
“九九加一九哇,耕牛遍地走哇。九儿,可还记得我们东北的‘数九歌’?这破地方可好,连个四季都没有。”宁铮咕哝着,一再表达着对夏威夷这种四季极其不分明的地方的不满,其实要不是他高血压太过严重,他们也不是非得搬到这个地方来住;当然,也是为了夏威夷华人不多——他们不想总是面对好奇的同胞。
奉九的身体越发地不好了,她心里有数,趁着清醒时对着老伴费力地说:“唉,不中用了,本来想凑个整儿,活到一百的,也省得孩子们想不起来太姥姥太奶奶活了多大年纪……我要是先走了,咱可不作兴寻短见——你是信上帝的,得等着他召唤,才行。”
刚过了一百岁生日的宁铮照例被她逗笑了,很快笑容一敛,似笑非笑地回应她:“我是为了你,才信的上帝;你走了,我还要他做什么?”
奉九没回答,又昏睡了过去。这两天,她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医生对芽芽说,也就是这会儿的事儿了。
宁铮不死心地继续唠唠叨叨——谁能想得到,越老越唠叨的,不是她,而是他呢。不过,有件事,他还是得问明白,虽然开口很难,“九儿,下辈子,如果我又托生成了一个军阀的儿子,我就不会再去打扰你;要不然,我还会找到你,还要和你过一辈子,可好?”
“不好。”已不省人事很久的老太太忽然醒来,神智清明,费力地咧嘴,冲他顽皮地一笑,眼底仍如孩童般清澈湛蓝,宁铮好像又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家乡昭陵里那四里河的粼粼波光,“即便你又托生成了军阀的儿子,我也还是要嫁给你。”
宁铮不可抑制地浑身抖了起来,“真的么,卿卿?真的可以么?”他雪白的长眉毛抖成一团,握着奉九那双干枯的手也弹起了琵琶。
“当——然,我宁唐奉九是谁啊,我可是君子——君子一诺,重如千金。”说完了这句话,她又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眼带询问,也已经快八十岁的大女儿芽芽满眼泪光,毫不迟疑地点一点头。
奉九的心放下了,他们的芽芽,那么聪明,那么出色,总会实现父母的愿望的。
她心满意足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唇边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奉天九里风物妍,出落个神仙’……卿卿,别丢下我,没你,我不成的……”宁铮木着脸,慢慢把脸埋进她尚有余温的双手,小声嘟哝着。
围绕着他们的大女儿、女婿、小儿子、儿媳,从世界各地赶回来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重孙、重孙女儿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的两个儿子——坦步尔和安安已分别于十年和四年前病逝。
一个月后,热闹的夏威夷街头,一个满脸老年斑的枯瘦老人坐在轮椅上,忽然抬头对推着他的看护说:“这是哪儿?走错了!我要回东北!那是我老家……九儿回去了,她都不等我的!”
忽然又说:“错了,当年,真的错了……九儿你说,东北的父老乡亲,原谅我了么?”复又低了头,认错的小孩子一般来回慢慢绕着两根干柴般的大拇指,无意识地划着圈儿,又悄声嘀咕着:“父帅,会原谅我么?”
“当然,您后来全都弥补了,您的所作所为,东北老百姓都会明白的。”四十多岁的华裔看护早就由吉夫人交代过如何应对,略显不耐烦,歇了一脚,很职业化千篇一律地应付着。夫人去给父亲换新药去了。
“……我要回东北,我要找九儿……老包那个老东西先走一步,他可比我年轻了好多岁,肯定比我跑得快……还有那个韦元化,更年轻,长得可俊了……我急,我真急……”
活成世纪老人的宁铮,在自主拒绝进食,拒绝输液的情况下,于两天后,神智清醒地离开了人世。
宁铮作为东北军的首脑,作为接替宁老帅的东北主政者,他的身上,浓缩了半部民国史。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活出了普通人几十倍的高度、广度和厚度,他的功过是非,风沙俱下,自留待后人评说。
曾有一位著名的台湾史学家、批评家、作家评论道:“宁将军是民族英雄。他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本可做东北王,但他热爱中国——东北有独立的本钱,那是比台湾大了整整三十六倍的疆土,却不肯独立。他的父亲为此而死。他自己为了中国的主权独立尊严,主动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军队、家产,及一切荣华富贵。”
第二年,七十六岁的宁雁乔和丈夫吉泰来,第二次回到东北,他们先从广州入境,去西安再一次拜祭了龙生父母的坟墓,与当地政府相关负责人商议了下次来迁坟的一干事宜,接着在看护的陪同下,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东北。
他们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兴师动众地惊动当地政府,而是静悄悄地回到了沈阳。
头一天,两人不顾旅途疲乏,吉泰来背着一个双肩背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们径直去了大帅府,象两个普通游客一样,买了门票进去参观。
他们一进去就看到新增了一尊将军立像,“像么?”芽芽问。
“还挺像的,有点父亲的神采。”龙生肯定地点点头。
“我看也挺像,还挺有心的。”芽芽高兴地点点头。
他们随着人流,仔仔细细地到处看着,有时再听听一旁好几个声音甜美,都穿着五四时期银白色倒大袖上衣,下着黑色百褶裙的年轻女讲解员的讲解,与母亲给他们从小讲到大的话一一对照,他们非常满意地确认,帅府博物馆的文献收集整理工作相当翔实。
他们窃窃私语,“这就是娘说的我刚出生时住的地方,哎这,是不就是你非要看我手脚的那张床啊?”
“早换啦,小日本把这儿祸祸够呛,说是要破坏老宁家的风水,这都是复原的……不过,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在这间卧室。”
“哦对,是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老虎厅?怪不得娘说她一进来就害怕,我也觉得瘆得慌。”芽芽缩缩脖子。
“当年那两头老虎,一头被父亲送给了同泽中学,另一头不知所踪,后来帅府博物馆开馆时,曾公开向社会征集,到底杳无音信……”
芽芽和龙生看着当年父亲处决了两位爷爷亲信的地方,心里到底是不得劲儿——他们已经在和平中生活得太久了。
想着父亲曾经历过那么多的腥风血雨、雷霆场景,心里不由得替他感到难过;但想到绝大多数时候,都有母亲在一旁抚慰,又替父亲感到庆幸。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没让看护陪着,一起出了宾馆大门。
芽芽虽然已经如此高龄,但在美国还是一直由她来开车,所以在沈阳,开车也是不在话下。
她提前租好了一辆普通的黑色中华轿车,一路驱车来到了浑河南岸附近,抱出从万里之外带回来的白色陶制骨灰罐,说了句:“昨天带你们回了你们的家,高兴么?”
接着打开盖子,把早已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位老人的骨灰,一小把一小把,慢慢洒进了那条在父母亲的口中一直被称作“巨流河”的辽宁人的母亲河中,就好像他们总是要把“沈阳”,称作“奉天”。
这就是为什么奉九活着时,同意广州包家来人把包不屈的骨灰带回去,因为她和宁铮早就打算好了,要在这里安眠。
他们还知道,八十年代即已作古的徐庸伯伯,已于去年从台湾回到了故乡,就安葬在龙泉古园。
可母亲和父亲,他们不愿意有陵墓供后人瞻仰;他们的生死观,更为豁达。除了惦记着如果真的有来生,他们还要在一起外,其他的,真的并无什么。
龙生从后面抱着她,顺便帮她撑住手里的陶罐。
灰白色的骨灰在晨风中飘荡,有些飘落在草叶上,有些沾在野花的花瓣上,更多的则是慢慢飘落在河面上——和着露水,混着泥土,或很快与河水相溶,忽忽间不见了踪影。
芽芽的耳边响起最后的那段岁月里母亲梦呓般地说出的话:“芽芽,回到那儿,就把我们随意地抛洒……落松果上的,就会被松鼠啃了吧?沾草梗上的,野兔会嚼了吧?扬在小虫身上的,会被野鸡啄了吧?落在巨流河里的,鱼会吞了吧?这就好了,这多好啊……”
九万里……九千里……九百里……九里,直到没有距离——即便跨越千山万水,险流急滩,远方的游子,终究还是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