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在中国,“大过年的”这四个字,在春节期间真是个神奇的词语,多少因为陈年恩怨一触即发的家庭大战因此消弭于无形。
奉九在宁铮右手边的座位坐下,刚才的茶房端来了新泡好的茶水和几碟子干果蜜饯,还有热气腾腾的崭新的手巾把儿,放好后赶紧退了出去。
奉九看了看自己的金质小怀表,离开场还有差不多两刻钟。
宁铮解释说:“不提前点来,停车的地方不好找不说,还会碰到很多熟人,挨个打招呼也是够烦的。我们这个地方,比较清静,我刚才也跟你家人说过了,不用再过来打招呼了,过年过节,就这人情往来就挺累人。”
奉九不语,但心里觉得他说得没错。
也是奇怪,他们到现在见面的次数也没超过十根手指头,但这种清清淡淡、若有似无的亲密气氛是从何说起?
她忽然觉得浑身刺痒,这种感觉又陌生又不舒服,就又扭头瞪了宁铮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宁铮一怔,但也没有出声询问,虽说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了小未婚妻的逆鳞,反正自己在奉九这里的印象很差,这他心里当然有数,也不差这一桩了……
奉九其实很不喜欢过年时的迎来送往,应该是大家都不喜欢,场面话说得乏味又累人,但这是自己身处其中时的感觉;如果变成是旁观者时,那就很有意思了。
奉九的视力极好,她推开宁铮递给她的望远镜,把旁边一张小方凳往阳台边挪了挪,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下面的西洋景儿。
只见各色达官贵人,都穿得花团锦簇,互致寒暄——太太们见了,就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一番,一旦发现对方哪件衣裳、首饰是自己没见过的时新式样,就得下死力狠盯几眼,性子急的当场就得询问出处,顺便上手摸几把,□□自然说得软和招人听,于是被询问的太太也会面有得色,进而和盘托出。
而男人们则干脆许多,大多互相吹捧几句,客套一番,然后就面面相觑,直到有忍不了的拉着已经阻碍了交通而不自知的太太到自己定好的散座或包厢里去,让他们在那聊个透。
奉九看到了两个自己的同年级同学,本想下去找她们聊聊天,但一想身边还坐了个绊脚石,就兴致缺缺了。
忽听得茶房在外面通禀,说鲍家少爷要见宁铮,宁铮沉思了一下,这鲍以宁是在抚顺负责银矿开采的,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叮嘱奉九自己在这好好呆着,就出去了。
没一会儿帷帐一动,奉九还以为宁铮这么快就回来了,也没回头,继续低头看热闹,忽然一道温煦的声音响起:“看什么这么专心?”
奉九面露惊喜之色:“宁鸿司!怎么是你啊?”
宁铮的侄子宁鸿司一身长袍马褂,倒是显出与平时浓浓的学生气不一样的成熟儒雅来,“母亲和海城的小姨来看戏,我陪她们来的,坐在二楼那个包厢里。”他左手一指,奉九看出来好象正是刚才宁铮领着自家俩亲戚去的宁家包厢。
“哎呀,还坐得下么?我家亲戚给你们添麻烦了。”
鸿司摆摆手:“哪里?隔壁包厢也是我们家的,坐得下,今天家里人来看戏的并不多。”
奉九这才意识到宁家明明在二楼有两个包厢的……
鸿司看见奉九忽然有点恼怒的神情不禁一愣,于是眼神意带询问地看向奉九,奉九也不好解释宁铮的动机;不过,她现在倒是对宁铮的安排也有满意的一面——就算是单独跟他呆在一个比较密闭的空间她也认了,因为在楼下不管是跟唐家人还是跟宁家人,都得拘着礼数,人都得“端着”,几个时辰下来会很累人。
奉九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宁铮面前,做真实的自己。
奉九没话找话,只好问鸿司,“你喜欢哪种戏剧?”
鸿司看了奉九一眼,“皮影戏。”
奉九笑了,“我也是,就爱看皮影戏,其他的,其实都没多大兴趣。”
奉九看了看包厢里的空间:“要不然你也进来坐,让他们添张椅子就成。”
鸿司刚要回答,宁铮及时地拉帘进来了,让人都怀疑刚刚他是不是一直立在外面偷听:“鸿司在这啊?刚刚我看大嫂派了翠喜正满哪儿找你呢。”
鸿司听了,自然得跟他们道别,奉九瞄了撒谎都不带脸红的宁铮一眼,轻哼了一声。
这么一顿打岔,大戏终于开场了。
唐家和宁家都没有象当时奉天的很多望族那样,在家蓄养皮影戏班子,所以奉九总觉得看不够,今天上来的就是名满东北的安心斋,演的是热热闹闹的《大闹天宫》和《穆桂英问路》。
皮影戏又叫灯影戏,很是神奇——就那么几个人,再加上阴刻的景片和道具,比如玉皇大帝的金銮殿、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猪八戒的钉耙、李逵的板斧,却是色彩华丽鲜艳,繁而不乱,花纹间隙雕镂透空,就能把滔滔海水、熊熊烈火、孙猴子的腾云驾雾什么的表现得惟妙惟肖,而孙大圣手里的金箍棒居然也能瞬间或细或粗、可长可短,唱词也是有趣的,奉九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乐在心上,没一会儿巴掌都拍红了。
宁铮在旁边看着,这是有多久没看到奉九发自内心的欢颜了?两个人最近的几次碰面,除了吵嘴,就是……,相比之下,他好象更喜欢看她这么明媚的笑容。
接下来就是京韵大鼓了,奉九听得一会儿,不觉有点犯困:又到了午睡的点儿了。
奉九的午睡执行得一向是雷打不动,长期形成的生物钟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不禁斜眼偷看宁铮,想着这假洋鬼子应该哈欠连连了吧,没想到他始终腰板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后背都没靠过一下,倒让人想起他的职业军人身份。
奉九心里呐喊着,你倒是表现点不耐烦啊……宁铮觉察到奉九的凝视,转头冲她笑了一下,又转过视线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表演。
奉九能怎么办,她很无奈,只能勉力维持着。
再过了一阵儿,已经到了未时一刻,茶房端进来了茶点,是苏州稻香村开在奉天的店做的,有南派的荷花酥、也有满族风味的萨其马、牛舌饼,还有山楂锅盔、枣泥方酥,开口笑,奉九很是大快朵颐了一阵子,扭头看看宁铮,根本没吃,只是盯着戏台上唱京韵大鼓的一个女子出神。
奉九本来对他印象好了一点,因为他今天没动手动脚,好歹算个守信之人,不过现在看着他盯着人家专注的目光……还是原来那个人嘛。
奉九低头对对戏牌,也跟着抻长脖子往下看,现下在台上的是个新角儿,艺名叫小彩红,看来是人到中年的李白银的接班人,所以才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推出来力捧,指望一炮而红吧?
奉九仔细看这个小彩红:穿着枣红色织锦缎凤凰格的夹棉长旗袍,烫着手推蛋卷式的烫发,看容貌清丽秀美,年纪应该不超过十六七,这发型倒是显得她老了几岁。
年龄不大,但唱腔却是老道温婉,台风稳健,不急不躁,很是招人爱,别说男人了,就是身为女人的自己看了也是心生喜爱。
奉九心里暗想,一向有花花公子之称的宁铮这是又有了新目标了吧?这敢情好,要是能迷他个五迷三道,为此拖上几年不结婚那就更妙了。
奉九现在吃饱了,喝足了,又去了一趟更衣室,回来就更睏了,她坚持再三,实在不行了,脑袋慢慢地左摇右晃,大眼睛迷迷离离的,终于脑袋往左边肩膀垂下来,再一歪,终于睡了过去。
原本看似专心致志盯着戏台的宁铮立刻一秒不浪费地看了过来,看到奉九歪着小脑袋,总让人脸红心热、心烦意乱的大眼睛也闭上了,只留下一条漆黑的向上弯曲的睫毛根形成的曲线,嘴巴也轻轻合拢着,眉头舒展,看得出心里没什么负累,一睡着了更显得孩子气。
宁铮站起身,摘下奉九放在包厢门口衣帽架上的灰大衣,本想盖在她身上,想了想,又放回去,还是取下自己的黑色开司米大衣,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最容易着凉的肩头也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他轻轻拿过后面一张方凳,就这么坐在她身边,托着下巴,沉默地注视着睡得无知无识的奉九,想着她现在是被满是自己气息的大衣包裹着,哪里还稀得看台上的小彩红一眼。
…………………………………
奉九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三年前刚上高中时,自己和同学们爬千山时的情景:媚兰丢了放着大家全部出游费的钱包,四个女孩饿着到了同学们的集合地,某个同学掏兜找手绢时才发现手绢里卷着一块现大洋,都可以买一大堆让人眼馋的茶叶蛋了。
因为爬了三个时辰的山,自然胃口大开,她们把卖茶叶蛋的老奶奶的煮鸡蛋都给包圆儿了,一人连吃了四五个,□□巴巴的鸡蛋黄儿噎得各个翻白眼儿。
奉九不禁笑出声来,忽然一声巨响,打断了奉九的美梦,她虎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茫然四顾——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戏台上不知正演着什么,反正刚才惊天动地的大响动就是来自那里巨大的铙钹声,又听得戏台上正唱着:
“四一堂高家父子全到案,
逼我了案来画押。
我万般出在无计奈,
到天津,专程拜见您老人家。
我见您耳不聋眼不花,
威名高权势大,
为什么拿着人命当笑话。
您容那,杀人害命贪赃枉法,
就出在您的眼皮下。
人说您,湛湛青天是睁眼瞎。”
一听这词儿,奉九明白了,正是近几年最负盛名的奉天落子《杨三姐告状》。
她定了定神,一扭头,这才发现宁铮正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自己,唇边含笑,以手支颐,居然有一种美好的慵懒之意。
“醒了?”
奉九有点汗颜,明明是自己拉假洋鬼子来的,没想到假洋鬼子一直精神抖擞,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奉天人倒睡得不亦乐乎。
她挠挠耳朵,因为刚睡醒还懵着,脸上还有被托着腮的手压出来的红印子。
宁铮忽然伸手过来,奉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宁铮顿了一下,仍然执着地伸过来,一只手掰住她的脸,另一只手在她唇边一滑而过:“哈喇子都出来了。”
奉九脸一热,继而横了他一眼。宁铮笑了,把那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浅浅伸舌,轻轻一舔……
奉九的害臊眨眼间变成大怒。
就知道他说话不算数,还故作这么恶心人的举动!
“你下流!”奉九鄙夷不屑地怒斥登徒子。
宁铮一脸无辜之色:“我总不能看着你流哈喇子了还不管。”
“你不会告诉我,我自己擦啊?”奉九呛声道。
“等不及了。”宁铮忽然声音哑了一度。
奉九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好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早晚得把自己气死。
正好,睡也睡饱了,老爹交代的任务也说得过去了,她看看表,已经到了晚上了,粗粗一算,他们看了差不多六个小时的戏了,奉九站起身:“我想回家了。”
随着她站起,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奉九低头一看,是一件男士大衣,再仔细分辨,果然是宁铮今天穿的那件。
唐六小姐毕竟也是订婚半年多的人了,对自己的未婚夫早就形成了长足的感性的认识,她已经懒得再计较这样的小事了。
“这么好的戏,不再多看几场了?”
奉九……服了,居然还真看得进去。
“不了,天都黑了。”其实奉天的冬天天黑得的确早,太阳四点多就生怕把自己累到地下工了。不过他们是开车来的,其实黑不黑天的,根本没关系。
但自然是奉九说什么是什么,宁铮于是转身取下奉九的大衣递过去,又捡起自己的大衣瞬间穿好,好整以暇地等着奉九穿好大衣扣上扣子再围好围巾,黑色的开司米大披肩捧出一张因为充足的睡眠而泛着桃花色的脸儿,莹润洁白,宁铮忽然就想起刚才不知道唱的什么剧里的一段唱词:
年轻的人爱不够,
就是你,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
年迈老者见了她,眉开色悦,赞成也得点头。
世界上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奉九却是想着睡前看到宁铮盯着唱京韵大鼓那个谁,就是挨着李白银出场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小彩红,想着是不是也应该成人之美一番……
第22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小彩红在奉天一炮而红。
邀约的单子自全国各地纷至沓来。
师傅李白银喜得够呛,就等着唱出了正月,就到北平上海再去驻唱。
在民国时期,戏子和娼妓、乞丐一个地位,都是下九流,恨不得人人得而欺之。
李白银年纪渐长,也想着培养个接班人出来:小彩红资质奇佳,声音、外形、悟性条件更是优于年轻时的自己,咬字轻,放音松,膛音好,音质低回圆浑,大段唱词过目不忘,就是有些心浮气燥。
走红容易,但如果想成为以情带声的“白派”顶尖人物,还得后天多努力。
再有,戏子社会地位低下,如果小彩红若是能像自己似的,傍上靠谱的一方势力,即使顶不了几年,也是让人心安的一桩美事。
有一天她在大观茶园刚唱完戏,正坐在后台喝茶休息,有茶房进来通报,有一位“年轻女士”要见小彩红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