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现在终于对上号了,柯卫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这个正值妙龄的小女子,就像一颗稀世明珠,假以时日,她柔和内敛的珠光,只怕更胜从前。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跟那几个同僚谈得起兴的宁少帅,围着他的人都很潇洒英俊,但人群里第一眼看得到的肯定是他,如青松翠竹般卓尔不群,英姿勃然……
兄弟眼光是好,不好的,是运气。
柯卫礼收回目光,因着觉得亲切,他还不避讳地跟奉九谈到了自己的身世,原来他母亲是他父亲的平妻,也是父亲原配妻子的表妹,因为原配无子才嫁进来,近几年,母亲喜欢礼佛,并在前些年去南京栖霞寺礼佛时有缘看到了舍利塔发出的佛光,于是成了居士,并在香港建造了著名的连觉寺,已成为香港著名的弘法道场。
他为母亲担忧,总觉得她有要彻底舍弃俗世的倾向。
奉九暗暗想着,只怕,到底还是意难平,所以才转而去追寻宗教的力量。
宁铮状似无意地看了聊得很相得的奉九和柯卫礼一眼,奉九刚好接收到他的目光,正觉得跟柯卫礼聊的时间不短了,出于礼节,也不能总冷落其他人,于是她歉然地对着柯卫礼一笑,解释了一下,举步向着宁铮走过来。
宁铮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又招呼柯卫礼赶紧过来,然后把她带回到自己正在聊天的地方,吴泰勋笑着说:“三弟妹,那天你们结婚,我们本打算闹洞房的,没想到老帅不着急走,我们就没敢,倒是便宜你们了。”
众人大笑,吴泰勋的妻子赶紧掐他,“当初我们成亲那会儿,人三少可没捉弄我们,你是怎么回事儿?”
奉九只能跟着笑,宁铮说:“不满意啊?不满意没关系,等哪天我们一起打个羽毛球网球的,让你找回这个场子。”宁铮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用进京,所以他才敢这么邀约。
朱铁黎本就是个爱运动的,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好,我们就约这个星期日打羽毛球怎么样?”
奉天的秋天不像春天那样风很大,很适宜打羽毛球,其他围着的人纷纷附和,柯卫礼也走了过来,微笑着点头,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吃得满意,聊得尽兴,终于一群年轻人决定今天该散了,宁铮夫妇站在门口,把这些宁军新人挨个送走了。
今天他们没带侍卫,因为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尤其这一年来,跟各派军阀也已和解,整个奉天非常安全。
两人刚想上车回家,忽然听到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响起:“哟,三哥三嫂,挺热闹啊。”
奉九一回头,从西餐厅隔壁的“伊豆荣”日本料理店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身的红格纹褐色西装,黑色的领带歪歪地垂下来,怀里搂着一个脸涂得雪白、嘴唇血红的身穿紫色和服的日本艺伎,正在吃吃笑,两人真配,都是一身的浪荡气息。
奉九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婚礼当天那个眼神放肆的宁铮堂弟宁锋,他浑身上下的那种邪气,非常独特,让人过目难忘。
奉九对于长相特殊的人,能很快地分辨出来,这个宁锋,如果公平地说,长得很漂亮,但是,男生女相,生来就让人不舒服。
这就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儿了——人可以不好看,但不能长得不得劲儿。
奉九知道他曾被老帅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所以看到他喜爱日本的料理和女人,这一点都不奇怪。
“四弟。”宁铮声音平平地回了一声。
宁锋的父亲是老帅的二堂弟,因为当初跟着老帅打天下时战死,老帅就早早地把他的儿子宁锋和女儿接到身边,和宁铮一起抚养长大。
他比宁铮小一岁,一向自视甚高,总对宁铮劲劲儿的,觉得自己不过是身世不如宁铮而已,所以,即使老帅给了他少将旅长的职位,他也是一直心怀不满,到后来,干脆跑到另一个宁系军阀张效坤的手下去了。
宁铮微微皱了眉头,很显然一看他就头痛,但还是勉强说道:“如果在大连呆得不顺心,就回来吧。”
“谢您了,我还挺稀罕那儿的,就不劳您费心了。不过——”他拖长了声音,不怀好意地盯着奉九说:“三嫂啊,您也别把我三哥看得太紧了,都是出来玩儿惯了的人,一下子断了念想儿,总不是好事儿;再说了,‘强极则辱’。”
奉九还没答话,就听得宁铮一句怒吼“住嘴!”,显然是气得要命——他以前的确花过,但从不逛堂子,只是找些跟自己出身相近又玩得起的女子:名义上也都是保持了“恋爱关系”。
现在宁锋在奉九面前能说出这种话,纯属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不过……自己也不清白就是了。
奉九倒是一笑,当初她能安心嫁给宁铮,不就是因为早已认清了现实么。现在宁锋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自己要是上了当,可真是遂了这小人的心愿了。
“四弟,你三哥的事儿,就不劳你费心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知好色则慕少艾,正常;那也是你三哥的本事不是?”奉九冲宁铮微笑,宁铮神色僵硬地小心审视她的神色,没说话。
奉九又转脸儿对着站在对面的宁锋上下打量了一番,德迪翁法式餐厅门口明亮的灯光映照得他酒色过度的脸一片青黑,奉九意有所指,缓缓地说:“看你这样子,要不要三嫂给你介绍个好中医调养一下。我认识一位,是退帝艾先生的御医,最是擅长——男科,毕竟你还这么年轻……二大娘该心疼了。”二大娘就是宁锋的母亲,宁铮的二婶娘。
奉九只记得有二大娘这么个人,根本对不上号,不过这个不重要。
那个身姿妖娆的日本艺伎一直很感兴趣地盯着他们俩看,现在听了她的话,不禁扑哧儿一笑,明摆着给奉九背书。
奉九听说在奉天的日本艺伎,很多都是日本间谍,会说会听汉语,现在一看,只怕眼前这就是一个,心里对宁铮这位堂弟的印象越发恶劣。
宁锋不禁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么赤luo裸地讽刺自己,……还真刺到点子上了,他昨晚可不就在身边这女人身上丢了人么,不过,他也不敢对着她怎么样就是了。
奉九说完,也不屑继续留在这儿跟他瞎掰扯,那纯属自降身份,她轻声对宁铮说,“我们回去吧。”
她表面从容不迫转身就走,宁锋在一旁阴沉地目送着她的背影。
其实刚刚说的这些个话好像让自己足足老了十岁,奉九忍不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简直像是成亲多年的资深正牌太太才说的场面话,自己跟着鸳鸯蝴蝶派小说里刻薄太太训诫浪荡丈夫的对话有样学样的,是不是有点装过头了?不知道火候如何?
夫妻俩就跟再也看不到宁锋似的,转头就上了路旁一直停着的汽车,宁铮喝了点红酒,但极少,所以开车还是挺稳当的,奉九的情绪也并没受到宁锋的影响,一路上就问了些有关柯卫礼的事情,宁铮把他知道的有关柯卫礼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听说小时候柯卫礼父亲领着他们兄弟去见香港总督英国人麦士礼,总督一眼就看出这个排行老四的孩子气质殊异,于是拿出一枚金币,逗弄九岁的他,问他是否愿意跟随父亲入英国籍,结果他摇摇头说:“我是中国孩子,不入英国籍。”
概因从小被外祖母抚养长大,受的是传统儒家文化教育,所以骨子里就认可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而且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的主意,也是相当罕见。
待到长成一个少年,更因为父亲逼他入籍而与之对簿公堂,从而在中国大地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现在的中国,哪里还是那个强汉盛唐的中国,多少中国人绞尽脑汁想入英籍而不得,这个少年的作为,着实让人钦佩不已。
奉九不禁赞叹:“我说一看就与众不同,他是真心实意来投军的,其他人可能当你的侍卫官就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只有他想真的想当一名军人,看来说他从小立志报国此言非虚。他一提起我们中国受的欺负,就满心不忿。”
宁铮没什么心思地附和道,“的确不凡。”
奉九心下感动,再接再厉地夸赞道:“不愧是包兄的好友,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宁铮不说话了。
很快车子开回了家,宁铮头一次在给奉九开了车门后,没有搂着她的肩膀或腰往里走,奉九本想挎着他的胳膊进去,一抬头才发现他已经走在她前面好几步了。
奉九有点儿纳闷儿,但也没当回事,整个人还保留着今晚宴会带来的好心情,脸上挂着笑,乐呵呵地跟着宁铮回了小红楼。
一直等着他们的吴妈赶紧迎上来,奉九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奶妈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自己不睡她也不睡的,除了新婚之夜那日她识趣地没进来。
奉九后悔不迭地让她赶紧去休息,并且告诉吴妈,以后一旦到了晚上九点钟他们还没回来,就不用再等了,自行休息即可。
奉九长这么大,这也是除了每年的除夕夜守岁外,头一次都这么晚了还没睡,更是第一次这么晚了才从外面回来,这感觉挺新鲜。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大人了,作为一个“已婚妇人”,可以自己做主了,可以不用象婚前做姑娘时那样,到了晚上九点钟,墙上的木质挂钟“铛铛”一敲就得乖乖上床睡觉了,要不就会被唐府巡夜人报告给父亲和大哥、大姐,然后就得受罚,现在是想几点睡就几点睡……看来做大人的确很得劲儿。
回来后一直闷不做声的宁铮忽然问她,语音里隐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要不要喝杯牛乳?我看你今晚说了很多话,是不是口渴了?”
奉九其实不喜欢喝牛奶,但偶尔为之还可以,尤其是今天晚上可能谈话谈得太兴奋,居然又有点胃里空空的感觉,而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下人们都休息了。
她点点头,宁铮于是走下楼去,亲自拿奶锅热了一杯牛乳上来。
奉九拿手背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她就喝了半杯下去。
刚放下杯子,就感觉到有液体顺着嘴角在往下淌,奉九伸出小舌歪着伸向左边,想把这牛乳舔了,宁铮已经俯身过来比她更快地伸舌舔掉了她唇边的痕迹,还顺便吸住了她伸出嘴的舌尖儿,裹了裹,咂出了声,奉九一呆,刚要发飙,宁铮若无其事地说:“看看你,跟小孩子似的。”
然后就没事人似的进了浴室洗漱了,奉九气结。
待奉九洗漱完毕上了床,从宁铮身上爬过去,他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抓住自己借机挨挨蹭蹭,闭着眼睛,不言不语的,奉九觉得难得他今天不来纠缠自己,赶紧面朝里地打算睡了。
没一会儿,一双坚硬如铁的胳膊就从背后伸了过来,贴着被单滑动,把她从床上挖起,又向后搂了过去,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膛也随即贴上了她的背,于是到底还是恢复了以往的入睡姿势:“你今儿晚很高兴?”
宁铮的声音很低沉,却仍像夜色里仍淙淙流淌的山泉一样,清幽惑人。
“嗯,认识了新朋友,谈得来,自然很高兴。”
“我也高兴。那——”那你们是谈了很多有关不屈的事儿么?你对于我的过去,还在意么?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却跟丢了舌头似的,没下文了,奉九睏得不得了:“我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宁铮感到奉九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动了两动,好像试图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夜是安静的,奉九照旧被宁铮抱得很紧。
现在已是初秋,到了晚上,气温已经很低,家里还没到烧地龙的时候。
奉九缩在宁铮的怀里,窗户早被关上了,但奉天初秋独有的园子里各种草木的清冽香气却留在了偌大的卧室里,隔着窗玻璃,还能听到蛐蛐儿和各种秋虫的昵哝,藏在草窠里的,树上的,花心儿里的,湖边灌木丛里的,混杂在一起,人可以伴着这天籁入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宁铮的怀抱温暖舒适,她体温一向偏低,稍稍畏寒,所以一旦尝到甜头,她就再没抗拒过他的怀抱。
奉九临睡前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大约猜得出宁铮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奉九其实不大理解,她都嫁给他了,还要怎样?不过奉九可不想自投罗网地说出来,媚兰曾叹息着说:“别管男人有多大,很多时候都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哄着。”
奉九可不打算哄他,这种吃干醋的事儿,偏要自寻烦恼,她都没找他算账呢不是?由着他吧。
没一会儿,清浅均匀的呼吸就传了过来。
宁铮低头看着奉九熟睡的脸,对于宁锋的挑衅,她应对得很好,可是对于自己的过去,她生气、或者不生气,自己好像都会生气,可又实在没有立场闹情绪不是,患得患失……这可如何是好?
还有不屈……不过,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在自己怀里的,心里的些微不满就这么渐渐地淡去了。
珠玉在侧,可自己也不差吧?温玉软香满怀,想着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心下一片安然。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少帅身边的“四大公子”出行,真是相当拉风:每人一辆汽车,开出去都是轰动。
香港的何东爵士和何卫礼,都是了不起的人。
第34章 分梨
虽已立秋,但全国大部分学校的暑假还在继续,也就是说,奉九终于又见到了她的闺蜜们,包括燕大的文秀薇和复旦的郑漓。
她六月份结婚时坚决不允许正处于期末考试期的她们回来参加婚礼,毕竟又不是什么值得祝福的正常恋爱结婚,不过是一出当代的“姊妹代嫁”罢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等她们放了暑假回来后,倒时不时小聚了几次,连在北票教书的媚兰都跟着凑热闹回来了一次,还是少年时代结下纯真友谊的同班同学最亲,一见面,一个笑容,一句问候,因为生活轨迹的改变天各一方而产生的疏离感,就跟夏日里奉天时不时下上一场的太阳雨一样,很快就连个雨点的痕迹也看不见了。
文秀薇的父亲最近想着年后开了春儿就要回四川老家,毕竟父母年事已高,也该考虑赡养问题了;而郑漓的家人已经把家搬回了上海,所以她这次回来纯粹是为了看望她们,住在秀薇家里。
此刻,她们正坐在大观茶园的宁家包厢里听戏喝茶,这次一回来,奉九就发现,秀薇还是跟以前一样活泼好动,但一向文静但不失风趣的郑漓不知怎么的看起来总有些心事重重。
楼下戏台上演的正是奉天落子《花为媒》,其中女主角之一李月娥的父亲李茂林正跟要出门的娘俩掰扯:“哼!你们倒是走不走啊?还有完没完啊?”
王氏:“完了,完了。”
李茂林:“……生来不把别的怨,怨的是女人出门你们太麻烦,怎么那么烦,怎么那么烦,早就应该走,还得等半天,磨磨蹭蹭,蹭蹭磨磨没有个完……没有个完,我实在的烦……”
趴在二楼雕花围栏上看得起劲的奉九和秀薇一齐笑了起来。
生动、写实、观察细致入微,好本子。
自从在广东体会到了传统粤剧的美,她回来后也认认真真听了几场奉天落子,果然,高亢明亮、赶板夺字的奉天落子,与说话铿锵有力、大口本嗓的奉天人天生相宜,明快的节奏和率性的唱词让人觉得痛快淋漓,陶醉其中。
秀薇看得高兴,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莲花酥吃了起来,再喝几口清幽的茉莉花茶,自己把自己招呼得别提多周全了。
过了好一会儿,奉九才意识到怎么好一会儿没听到郑漓的声音了,她回头一看,郑漓这个同泽女中有名的古典美人正坐在后一排的玫瑰圈椅上发呆。
“恋爱了?”奉九坐到她身边,开门见山地问——妙龄少女忽然发呆,不是缺钱就是恋爱,还不就这么点儿事儿?
郑漓猛地抬头看向奉九,有那么一瞬间,奉九感觉她是有话想跟自己说的,甚至是求助于自己的,但最终红润的菱唇翕动几下,还只是摇了摇头。
奉九不以为忤,搂住她的肩膀,“行,什么时候想说了,随时奉陪,千万别自己憋着难受。”
郑漓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秀丽的长相,个头适中,身姿纤细婉约,梳着两条麻花辫,柔柔顺顺的,瓜子脸,琼鼻凤目,就像晚清擅长“兰叶描”的改琦笔下古典仕女图里走出来的姑娘一样美,用当时一位著名画家的说法就是:“满身都是画稿子”,乍见清清淡淡,实则极耐看。
此刻,她的远山眉含了一层清愁,就好像笼了层轻薄雨雾的紫丁香,奉九暗暗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她如此伤神。
文秀薇这个爽快的川妹子刚刚在一旁吃饱了点心,总算有心思把嘴空出来了,她晃晃当当从第一排走过来,往郑漓身边的椅背上倒着一坐,先啧啧了几声,接着就说:“小漓漓,什么情况,从实招来,跟我们姐妹儿还藏着掖着,不地道啊,小心我削你嗷。”
奉九在一旁睃着秀薇蜜糖色生动漂亮的脸蛋儿,心里真是纳闷,秀薇这个川妹子怎么能把自己养得比她这个正宗东北大姑娘还东北的呢?豪气干云,不愧是以巾帼效命疆场的晚明名将秦良玉的后人。
她暗暗扯了扯秀薇的衣襟——郑漓既然不想说,只能说明她还觉得没到说的时候,顺其自然吧。
奉九换了话题,“这个休息日你们还不用回学校吧?跟我去北陵打羽毛球呗?宁铮邀请了一些他的同僚和太太们,还有野餐会,能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