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鸿司坐在对面有点恍惚,这情形,好像又回到了她还在同泽和自己一起筹划两校活动的光景,沐浴在柔和的暖黄灯光下的奉九,还是梳着一根鱼骨辫,穿着青果领米白色薄开司米,露出里面一点点湖蓝色软缎袄褂,的确没多少变化,还是一贯的清雅秀丽,不过细细一品,人变得更美更知性了些。
到了晚上九点多,秋声早已到隔壁的卧室入睡,两人道了晚安,分别就寝。这次的宁家专列没有挂带大卧室的车厢,而是普通的头等卧铺车厢,每个卧铺间配了两张铺着条纹亚麻床单和同色羽绒被的单人床。
鸿司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枕在头下,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一墙之隔的奉九的动静,他甚至听得到她翻身时不小心头撞到墙发出的懊恼的声音,恨不得伸手过去替她揉揉,待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又自嘲地一笑。
第二天一早,奉九先起来洗漱,接着坐到窗边小几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托腮注视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着的初夏景色;没一会儿鸿司也过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就这么一起默默地看着风景,偶尔轻声交谈几句,这种感觉,是知心老友的恬淡,没有一丝尴尬。
到了中午,火车已经驶进正阳门东车站,奉九已经看到宁铮在站台上等候的身影。
夫妻俩又是快一个月没有见面了,一身戎装的宁铮英挺俊秀,灰蓝色的安国军上将军服衬得他如此耀眼,就好像刚刚奉九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在初夏转成碧绿的桑树,满树被阳光镀了一层金子似的叶子上还撒着星星落落的光斑。
看来他又是开了军事会议后直接过来的。
车门一开,他上前一步,扶着一身湖水绿色洋装的奉九从车门处的脚踏板上下来,然后就一直侧着头瞅着她,慢慢地牙关开始咬紧,以致于右侧脸上隆起一条肌肉,像是在强抑着什么。
奉九暗笑他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鸿司,鸿司也没吱声,默契地都不点破。
宁铮挽着奉九的胳膊往外走,此时站台上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已有好奇和惊艳的目光向他们扫来,奉九看宁铮还不收敛,于是不易察觉地伸手轻轻掐了他腰侧一把,让他注意点。宁铮笑了,俯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怎么,我看自己太太还有错了?”
奉九笑眯眯地指指身后,宁铮这才看到自己的侄儿,难得脸上一红。宁鸿司给宁铮敬礼,宁铮回礼,一问才知道,是老帅特意打电话让他来的。宁铮一听之下若有所思。
走出站台,支长胜已经等在一辆灰色帕卡德汽车旁,他严肃地给奉九和鸿司行了军礼,然后客气地请鸿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径自坐进驾驶座。秋声则是坐进了第二辆卫队旅其他人开的汽车。
支长胜知道只要奉九坐车,宁铮从来都是要亲自给太太开车门的。
这辆车是老帅五年前找美国一家小汽车公司定做的,造价五万大洋,用的是帕卡德底座,别称“奉天一号”,但并不是老帅唯一的防弹车,这辆车现在归宁铮使用。两旁的踏板上分别可以站立三名侍卫,一旦有刺杀,可以随时还击。
车体极长又宽大,有防护装甲,车窗由百叶防弹装甲钢板制成,可拆卸。奉九往前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车头挡风玻璃上剜了一个大圆窟窿,架着的一挺勃朗宁水冷式重机枪正好从这伸出去,乌黑油亮的枪管不怀好意地直指前方,充满恫吓感。
宁铮跟着奉九坐进后座,忽然发现今天这辆车变得有点特别:后座与前座之间,还有后座所有的车窗户上都蒙上了几层白纱帘,他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不禁对支副官的有眼色表示赞赏。
奉九转过头来瞪他,看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还客气什么,宁铮把奉九往怀里一抱,立刻沉醉于她清甜的气息中了。
前座的鸿司听到了奉九隐隐约约“唔”了一声,心头忽然如千百只小猫抓一般难受。
奉九挣脱开了宁铮,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里充满警告,不许他再胡来。
宁铮盯着她的双眸,伸舌舔舐她手指根之间的缝隙,奉九的脸腾地红了,赶紧缩回了手,这感觉,比亲吻还要来得暧昧色气。
宁铮知道奉九一贯脸皮薄,毕竟还要顾忌着前座的侄子,只能浅尝辄止,于是双手做投降状,暂时作罢。
奉九这才有心思接着观察这辆神奇的汽车:内饰主要用的红木,座椅蒙着紫金色织锦缎椅垫,地板上铺着同色羊毛地毯,她和宁铮坐着的后座宽敞到完全可以躺下,还真是符合老帅一成不变的豪华喜兴的审美。
奉九哪里知道,这辆车是全球首辆十二缸防弹车,称得上是一辆轻型坦克。正在天津寓所的老帅特意打电话告诉宁铮今天开这辆车来接奉九,也不知到底怎么个心思。
最特别的是后座左手边配了一盏小小的绿色阅读灯,宁铮告诉她这是父亲出行时读报用的,奉九再一次感叹传言误人,自己的老公公真的不是文盲。
不过看着这辆车她也算开了眼:因为无论是自家汽车、宁铮自己的甚至包不屈的汽车,都是简简单单,毕竟主要目的是为了出行方便,只有老公公这车,一身的土豪气,一看就是不差钱儿且仇家不少。
十年前的形势与现在不同,京城危机四伏,军阀之间暗杀成风,现在则已不是那个时代,而且北平还牢牢掌握在宁系手中。
既然在车上做不了什么,宁铮干脆替奉九拉开右边车窗上的白纱帘,奉九侧着头,贪看街上的景致:她不爱看那些人流如织的店铺,而是喜欢看街上的行人。
有戴着冷了可拉下给耳朵取暖、热了可翻卷上去的猴帽的黄包车车夫、敲着小皮鼓的收破烂儿的、挑着杏仁茶挑子的,不过奉九最喜欢的是“打糖锣儿的”,小木槌儿一敲在铜锣上,没几下,就看到临街的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蜂拥着跑出一堆堆的小孩儿。前面挂玩具后面元宝筐里放零食,最是吸引小孩子的注意:车子开得缓慢,奉九看到了万花筒、沙燕、亚腰葫芦等小玩意儿,还看到小孩子们手里已经捧上的酸枣、桂花缸烙、糖薄脆、茯苓饼……调皮的小把戏们七嘴八舌地跟小生意人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车窗还掠过街道上穿着蛋青色绸子旗袍,肩上结一朵鹅黄色纱蝴蝶结的妙龄女郎,也有身着藏蓝色长袍下面露出半截黑色西裤的先生。但奉九觉着,北平城的人,还是像几年前她来过时那样,不怎么会打扮,不像上海滩那么时髦。
沿街还不时从窗口飘进几句标准京骂,好一座生机勃勃的北平城。
汽车很快穿过太平桥大街,开过锦什坊街,眼前随即出现一座巍峨的府邸,上面写着几个字“顺城王府”,奉九惊讶地发现,这王府居然没有狮子把门。
大门已经打开,车子缓缓开了进去。到了第一重院落,宁铮开门下车,伸手牵出奉九,“这是我们在北平的家,来看看可喜欢?”
鸿司自己开门下来,跟宁铮打声招呼,就跟着也已经下车的支长胜走了,秋声跟他们一起,由迎上来的杂役领着,把行李拿过去起居室,准备打开收拾。
应该说三个人都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第56章 顺承王府
这顺承郡王府,属于当初清朝开国“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勒克德浑,历经二百多年,因为“世袭罔替”的缘故,爵位一直得以继承,没有因为王府易主而根据规制改动格局,所以相对来说保存完整。
八旗子弟不争气是众所周知的事儿,这些金枝玉叶们提笼架鸟、捧戏子抽大烟,等宣统退位后,全府赖以为生的一年一万多的俸银全都煤山化灰、雪山化水,从此入不敷出,直到坐吃山空,最后一代郡王文葵甚至在民国初年干出把房契抵押给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尴尬事。
民国六年文葵曾把王府短暂租给被老帅坑惨的晥系军阀徐铁珊,等徐铁珊兵败逃出北平后,王府被老帅结拜兄弟、热河省省长汤阁臣没收自住。后来老帅进京自任安国军政府大元帅时,汤阁臣把王府奉上,作为大元帅府。
此时已经好久收不到租银的文葵一家生活无着,不得已请贝勒载涛居中说和,最后作价七万五千大洋,从此这座前王府房产归老帅所有。
王府成为大元帅府后,老帅其实没怎么住:最开始进京时,他一直住住奉天会馆;后因宁陆大战而几度往返,偶尔住个几次罢了。
他们刚举步欲往里走,忽然听到大门口有小孩子清亮的嗓音哼着童谣,奉九一回头,正好看到几个穿着打补丁小褂儿的顽童,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刚折下来的碧绿柳枝,一甩一甩地从那有着七排金漆门钉的朱漆大门走过:“锦什坊街怎么那么长,里头住着穷顺王;王爷的衣库‘和合当’,王爷的膳房‘富庆堂’。”
都穷到这份儿上了?衣服都抵押在当铺“和合当”里,想“打牙祭”也只能偶尔去饭店“富庆堂”?
奉九呆住,宁铮笑了,“的确是穷,而且穷出了底子——大概雍正年间,当时的顺郡王负责征战的军需供给,遇到天灾,几千匹战马病死,皇帝命令他用私产赔偿,要不满门抄斩,结果把热河、奉天的祖宗封地都卖了才凑了一半;要不是其他大臣求情皇帝罢手,这一家子只怕早不在了。”
奉九一听默然:天威难测,中国历朝历代四百多个皇帝,真没几个讲理的。
夫妻俩牵着手,一路往里走,看到有一段墙,墙体的颜色较浅,好像是后建的,宁铮说:“以前这儿有七间殿,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被烧毁了,所以父亲在殿基上砌了一段墙,现有的正房就盖在这儿。”
这么一走,奉九又发现了奇事儿:作为一个对历朝历代规制耳熟能详的人,发现正殿前有四棵高大的楸树,“这个,不合规矩吧?”清朝皇帝也够狠的,杀起自己的儿子都不眨眼,这一个郡王而已,怎么还能容忍他留着这些树呢?
宁铮说,“的确独一无二,不知为何。”
不过再往里走,奉九倒是对这王府主人心生了点好感,因为他们能全天开放王府东西阿斯门,也就是侧门供行人往来行走,这种能与人方便的心可不常见。
奉九在东侧门东面的二进院里看到一眼甜水井,宁铮说到现在住在这儿的人还用这眼井水喝水做饭呢,都这个年代了居然也没有修建自来水管道?这王府住起来真不方便。
虽然王府内外院落的曲廓、翘角亭檐、轩馆精舍、怪趣假山和粼粼荷花池一应俱全,也有潺潺细水环于院内,也不缺苍松翠柏枝繁叶茂,但仔细看下来也都平常,跟奉九家仿造蠡园的武陵园相去甚远,奉九自然看不上。
唯一的好景致就在假山前的两个牡丹芍药花圃——国人种花,从来都是牡丹芍药不分家,要种就一起来,盖因花期相差不过半月余,这样可以延长看花的时间。
此时已是五月,牡丹已谢,大朵的芍药正开得漫天遍地,泼泼洒洒,宁铮眼看着奉九的脸色一下子被点亮了一般,瞬间变得更加光彩照人。
这里的芍药颜色从玉白,到粉白、嫣色、银红、紫红……,其他黄色蓝色绿色的稀罕色倒是没看到,正好一个色系,倒没有破坏掉这渐进渐浓的色彩;花型无碍是北地常见的蔷薇、菊花和绣球样,就好像一个个美人,穿着繁复的华裙,慵懒闲对春风;此时刚好下过了一阵雨,重重叠叠的花瓣里蓄了水,倒像是被辜负的空谷佳人,捧着心口一泓泪,羞色与秀色并重,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折些回去?”
奉九同意了,既然府里没几个人,这花就应该“花开堪折直须折”,何必非要等到“无花空折枝”呢?
于是奉九在前面指点着,喜欢哪朵,宁铮就蹲下折下来,芍药花茎长,到后来奉九一回头,看到一身军装的清俊少年郎几十枝长长的粉白嫣红的芍药抱了满怀,正含笑望着她,倒颇有一种“此间名花配檀郎”的感觉。
要是用相机拍下来,只怕比那些上海的男影星照更能让全国的姑娘们疯狂。
从前面走到这儿,差不多也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看到最后,奉九察觉宁铮在等着她说说对这儿的观感,只能应付地说:“还不错。”
那就是不喜欢了。宁铮很知道奉九这官方回应背后的真实想法——到底是几百年没大动过的老建筑,设施陈旧,生活不便那是肯定的。
“这次来就住几天,我已经派人看别处的房子了。”宁铮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奉九不爱操心,这种事他决定就好了。
果然,奉九几天后离京前,宁铮已经买下了位于西单太仆寺街新建胡同里的崭新二层公馆,里面的西式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二十四小时热水、浴缸、喷头、抽水马桶,舒适又考究。
奉九走到正房门口,宁铮询问她的意思:是睡正房还是东厢?
奉九知道正房是老公公来北平时下榻之所,怎么肯住人家的地方,自然是东厢。
宁铮吩咐下去,没想到还是秋声了解奉九,她刚一进来就听下人说了这里面的布局,立刻说我们少奶奶只怕还是要住到东厢去的。
她把奉九不多的几样生活用品放好,接着就向管事借了熨斗,熨烫整理了奉九晚上可能要穿的三件晚装,每套晚装搭配的首饰也分别摆好了,现在又细细在脑子里琢磨着给姑娘梳什么发型才好。在这方面,秋声是很有天分的。
看到两人回来,她赶紧跟奉九商量穿哪件衣服好,奉九在接到电话时就知道今晚宁铮是东道,所以带的都是红色的衣服,最后选定了一件酒红色软缎一字领晚礼服,半截袖,袖口垂着同色的花罗,可以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欺霜赛雪的半截藕臂。
奉九扭脸儿看到宁铮把刚刚抱回来的芍药都堆在一个高几上,于是又管下人要了花剪,开始打理这些芍药。
修剪一枝,就把花松松散散地插到刚刚让人拿来的一个高胖的大个白釉花罐里。等几十枝被修剪得高矮不一的花都插进去,形成深浅不一、错落有致的美景,这才停下手,离得稍远了些,一手捏着下巴欣赏着。
这一看她又看出了问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让下人随手从库房拿出来的,本以为是普普通通的东西,居然是难得一见的元青花缠枝牡丹云龙花罐。
奉九立刻身子矮了半截儿,小心翼翼屈膝上前,把已经放得很稳当的花罐又往里靠墙挪了挪,这才直起身子松了口气,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毁了这国宝,同时心里也在惋惜着老帅真是暴殄天物。
宁铮一直在旁边看着奉九打理这些花儿,猛然看到奉九骤然间矮了身子的惶恐样儿,正自不解,这才把目光转到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花罐上,待细细瞧了几眼后,就明白了其中端倪,不禁哑然失笑。
距离晚宴开始的时候还早,宁铮又拉着她到了后面库房里的一间密室,接过府里管家双手递上来的钥匙,打开大门,进去后,宁铮就把平放在一张长长台案上的一卷卷画轴展开,奉九一看就被迷花了眼:王献之的《舍内帖》、李昭道的《海市图》、董源的《山水卷》、郭熙的《寒林图》、宋徽宗的《敕书》……满眼稀世珍品,都是难得的真迹。
奉九的眼睛亮了,转头望着宁铮,也不说话,但那双分外明媚的大眼睛已经表露了很多。宁铮的脸微微有些红了,这可能是与奉九相识以来,她头一次能这么满心满眼地望着自己。
奉九一样样细细地看着,和宁铮交换着感受。她忽然发现一张古画,大概是历经几朝几代,辗转于多人之手,导致画面上一片污垢,且未署名款。但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幅画作笔墨精湛,湖水画得尤其得势,有盘涡动荡之趣,奉九不解地抬头看向宁铮。
宁铮笑了,“这是差不多三年前在天津一家旧书店的残次品堆儿里淘换出来的,我觉着虽然品相很差,但笔力雄浑、质朴刚劲,很入我的眼,所以就花了很小一笔钱买下;后来找人掌眼,说是“南宋四大家”的李唐真迹,叫做《烟寺松风图》。我这是腾不出手儿,要不早找靠谱的人给清理修补了。”
奉九不禁对宁铮的魄力表示敬佩:即便她也觉得此画不错,但一看到如此污浊,只怕也不肯买下了。
宁铮对此也颇有些自得,说自此后书画收藏兴趣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淘宝淘出来的有古籍、文玩、和书画,上至晋唐五代,下至宋元明清,“总共六百三十一件。”宁铮转圈儿指指堆得满坑满谷的老宝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后来这些珍品都被运回奉天,收藏于奉天博物馆。
“你再来看看这几幅画。”奉九被宁铮拉到最左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里放着几张石涛的画,奉九知道石涛是宁铮最喜欢的画家之一,就是在帅府他们的卧房里,也挂几张这位南明遗族著名山水画家的画作。
“应该是石涛的真迹了。”奉九看着眼前几幅画,光看落款应该都是石涛,也就是苦瓜和尚晚年的画作,笔墨恣肆,意境苍莽新奇,颇得其张力十足的奇丽真谛。她自己则只喜欢恽寿平发扬光大的没骨画法的花鸟画:用笔爽利而含蓄,设色洁净而秀润,她和虎头师从李先生时,没少摩南田先生的画作。
“都是假的。”宁铮苦笑着摇头叹息。
奉九大吃一惊,“怎么会?”她此刻真恨手里没有一柄放大镜,只好俯首下去,将一张脸都恨不得贴上了这几幅纸本设色画,细细研读个中真义:但见用笔粗中有细,墨色干湿并用,画面奇趣充沛,千真万确是苦瓜和尚晚年的调调儿。
宁铮笑着把她拉起来,“都是张大千画的。这个促狭鬼。”
后来被称作“东方之笔”、创建了“大风堂派”泼墨泼彩技法的张大千还没有名满天下,只是比宁铮大两岁的年轻人而已,从三师傅李瑞荃那里学来了制作伪画的种种诀窍,曾以仿南宋梁楷的《双猿图》瞒过了山水画家、鉴定大家吴湖帆而洋洋自得;后来因石涛的画作在这个时代备受尊崇而仿上了瘾,又以假石涛从山水画宗师、自诩“石涛鉴赏第一人”的黄宾虹那里骗走了真石涛,足可见其以假乱真的惊人功力。
就像后来的书画鉴赏家傅申夸赞的那样,“他是身上拔一根毫毛,要变石涛就变石涛,要变八大就变八大,要变唐伯虎就变唐伯虎。”八大就是八大山人,另一位南明遗族和尚画家朱耷。
据说现存于世间的石涛十之六七的画作,揭开表层,都能找到张大千的花押。
奉九再仔细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哪里有假。也是,能把鉴定大家都糊弄过去,还指望能从画纸墨色上看出端倪,那也太儿戏了。
奉九转念一想,笑了,“看来是吴湖帆先生帮你鉴定的伪作。”
宁铮笑着接道,“可不是。不过吴先生也直言不讳,说要不是他先在张大千那儿上过了当,说什么他也不敢相信这石涛都是伪作。毕竟当初的《双猿图》,他自断确为祖上所藏后流失的,所以才花了几万银元高价购进。”
不过,即使明知上当,宁铮也不生气,反而被张大千的精湛画工深深折服,两人从此结下了一段深厚的友谊。
奉九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没想到你在这方面真是精益不少。”
宁铮静静地看着奉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太不在身边,大战间隙,需要平津来回周旋、交际,待晚间回到卧房,无事可做,我就叫蔺如蓝找了些家里原有的真迹,四处挂着,增强眼力,果然如退帝所言,可能不如你说得头头是道,但就这么略有进步。”
奉九听了他的话,眼睛一转,明白过味儿来,忽然心生感激:宁铮完全可以把自己带到北平,像个天天等待丈夫归家的闺阁怨妇一般,配合着他的行动,但他没有。
自己在奉天,可以上大学,娘家也就在旁边,也更能保证安全,所以,他实际上也是很孤单地就这么空着过了么?
宁铮忽然反身抱住奉九,一下下轻啄她粉白的面颊,“下次等你放寒暑假,时间从容些了,我带你去上海找张大千,他这个人,有趣儿得很,你一定喜欢。”
奉九点点头,这样的人,肯定是个极其有故事又通达的人,谁会不向往?
还没等奉九反应过来,宁铮忽然一把抱起她,大步向东厢走去。奉九连踢带打,根本拗不过他,只能羞得把脸埋在他颈窝处,不想见到一路上其他下人的目光:得亏这府里就没几个人,要不真真羞煞人了。
偏偏这家伙一边走还一边不忘俯首在她耳边轻轻说:“其实里面的角落里还有个箱子,我陆陆续续替你收了十几张南田先生的画儿,等有空了再去好好看看,一并运回奉天去……”
秋声正在里面收拾奉九其他行李,忽然见到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宁铮只说了一句:“出去。”秋声就跟头把式的翻出去了,还不忘牢牢带上了门,简直创造了她这一辈子最利索的一次行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