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奉九叹口气,要不要提醒奉灵呢?这事儿说出去,的确不好听。任何一个时代,兄妹俩娶嫁另一对兄妹的,也就是换亲,都被认为是极不得体的无奈之举,更别提这种差着辈儿的。
所以她还是委婉地提点了妹子两句,奉灵也是个鬼精鬼灵的,从此以后的来信中,绝口不提鸿司二字,倒让孕期变得颇有些多愁善感的奉九愧疚不已。
宁铮看着好笑,搂着她安慰道:“我看我侄子也是个挑剔的,所以不见得你妹子喜欢,他就能投桃报李。”
宁铮看着好笑,搂着她安慰道:“我看我侄子也是个挑剔的,所以不见得你妹子喜欢,他就能投桃报李。”
听听,这还是人话么,奉九立刻翻了脸,“怎么着,我这么出色的妹妹到你这就成了你侄子挑剩下的了?做梦去吧。我们家奉灵可从不缺男同学追求,那家伙大队排的,从黄崖关长城都能一直排到居庸关长城去……”
宁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大队排的,“我错了我错了,不过我也不是那意思啊,净故意歪派我……话说回来,当初我太太的追求者——那还不得从黄崖关一路排到玉门关啊?”
奉九一听,掸掸袖子,微咳一声,喜滋滋当仁不让地说:“那——是!”
宁铮大笑,狠狠地亲了亲她的脸蛋,忽然觉得自家太太要是去说单口相声,没准儿也能火遍全国。
到了十月份,奉九的肚子更加惊人,宁铮尽量地减少了工作,即便偶尔不得不出差,也是几天行程尽量缩短地往回赶。
到了十一月份,按照预产期推算,奉九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应该生了。
一天晚上,小红楼起居室。
“那你想吃什么?”宁铮略显无奈地问。
“我就想吃冻秋梨。”跟宁铮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奉九小声说,不出意外地看到宁铮皱起了眉头。他们俩刚刚吃过晚饭去小花园散了步消了食。
“都快生了,不能吃凉的,这是常识。”那个年代的中国,还是认为孕产妇尽量不要吃生冷食物。
“可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就想吃点冰的、凉的。”
宁铮搓搓额头。
“就吃一口还不成么,就一口。”奉九可怜巴巴地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头。
宁铮瞪她,接下来一低头“啊呜”一声就把这根手指含进了嘴里,狠狠地吮了几下。“磨人精。”他含混不清地说。
奉九嘻嘻一笑。
奉九到底还是吃了一口,啊不,两口冻秋梨。她暂时满足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宁铮接过碗去,就着她刚吃过的勺子,接着吃。
冻秋梨是东北最受欢迎的冬季小甜品了:秋天的时候,选海城鞍山一带长的花盖梨,放在外面冻起来,一直冻到果皮发黑,硬邦邦的,这就得了;等到要吃了,湃在水里化冻,又酸又甜又冰,在因为生了地龙或暖炉子而让空气变得更干燥的房子里,去火消渴生津别提多惬意了。
奉九托着下巴,眼馋地看着宁铮大口吃着。宁铮抬头看她一眼,把碗放下,木无表情地按铃。
秋声进来,宁铮喯儿都不带打地说:“赶紧端走。”
秋声看了眼旁边眼巴巴的奉九一眼,忍着笑端了托盘就要出去。
走到门口,秋声忽然一回头,好心地指点着:“姑爷,姑娘从小不爱吃苹果,老爷就拿个勺子,一层层地给她刮出雪泥吃。”奉九一听立刻瞪了她一眼,秋声也不理他,直接等着宁铮发话。
宁铮笑了,这可真是惯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想想号称“东北财神爷”、日理万机的岳父,居然为了让从小身娇肉贵的奉九多吃几口水果,还能用他那双日过万金的尊贵双手,细致板牙给扎着俩羊角辫儿的小丫头刮苹果泥,也是令人赞叹父爱细致如斯了。
不过,正愁到了冬天不知给奉九吃什么水果合适,这不正好。
宁铮一点头,秋声立刻出去拿苹果了:她怎么劝,姑娘也改了性儿似的,不爱吃明明以前很爱吃的营养丰富性平养人的苹果,这回找姑爷治她,看她还敢不敢不吃了。
一会儿功夫,秋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个红通通的盖县苹果,都是从秋天起就贮藏在东北家家都有的地窖里的。
宁铮拿水果刀削皮,还不忘问秋声是不是这样,接着拿着一把银匙开始刮,刮几层就喂给坐在一旁的奉九一口,奉九不情不愿地张嘴,总不好拂了他的一番好意。
秋声早识趣地退出去了,宁铮眉眼含笑,望着眼前奉九的小脸日渐圆润,眉目如画,跟尊佛心佛性的水月观音一般,宝相庄严……不过已经禁欲快三个月的色坯子宁铮却仍能升起如炽欲念,心里嘀咕着:好芽芽拜托你到点儿就乖乖地出来吧,为父等不及要对你的母亲,行那亵渎一事。
越临近产期,奉九越嗜睡。
宁铮不免心焦,他看着动不动就一声不吭睡过去的奉九,一颗心总是一颤一颤的。
这一年,奉天的冬天来得分外的早,他披霜挂雪地回到家,一上楼就看到奉九斜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的肚子越发地大了,不能平躺,一平躺肚子就立刻绷紧,随即人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的身后靠着几个海蓝色的靠垫,托着她疲乏臃肿的腰身。
一盆放在茶几上的小苍兰已经开出了鹅黄色的小花,细细地散发着幽香。
奉九醒了,懒懒地冲他唊唊眼睛,“你回来啦?”
宁铮换好了衣裳,上前来轻轻嗅嗅这盆花,轻声说:“多美多香的花儿啊。”
奉九也轻轻耸了耸鼻子,是很好闻。
宁铮单膝跪在她身边,轻嗅她微带波弯发丝,吻了又吻,“不过,最美最香的花儿,在这里。”
奉九莞尔,很是受用。
宁铮暗暗叹口气,没想到越到后面,怀胎越是辛苦,不免想着,要不真如奉九所言,只生这一个就罢了。
宁铮坐下来把她拥入怀里,下巴轻点她的发顶,“我们家小芽芽,今天可有很乖?有没有闹她娘亲?”
奉九舒心地笑了。
芽芽这个小名是从孩子坐胎满三个月开始叫开的。
彼时奉九去找吴妈,正好看到她要把一盆已经清洗过的老荞麦皮装进一个新的老布枕头瓤里。
虽然唐府和帅府给的工钱都高得惊人,但苦出身的吴妈还是非常节俭,这还是当年她从普兰店老家出门讨生活前,她的母亲给她做的枕头,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
吴妈惊讶地对奉九说:“姑娘你看看,这可真是……”
她把几粒荞麦壳托在手心给奉九看,奉九惊讶地发现,这二十几年的老荞麦壳,居然在被水洗过了晒干的过程中,又生出了几苗嫩生生的绿芽,此等旺盛到令人发指的生命力,让正孕育着新生命的奉九感动又感慨。
她当即拍板,肚子里的小宝宝,宁铮和自己的头生子,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小名就叫芽芽。
宁铮回来听奉九一说,觉得不错——好听、顺口,比自己的小六子是强多了。不过,他忽然又蝎蝎蜇蜇地说,“那土豆、地瓜发芽不也是这个‘芽’,那可都是毒芽啊。”
奉九一窒,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绝大多数的芽儿都是好的就得了呗,哪儿那么多穷讲究。”
宁铮一想也是,转脸儿就笑了,围着奉九打转儿,从此以后“芽芽、芽芽”地叫个不停。
忽然奉九动了一下身子,纤白的手熟门熟路地放到自己穿了被白色开司米薄衫覆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拍,宁铮跟着看到肚皮上鼓起一个小包,这个包顺顺溜溜地从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还不忘在中间停下来,拱拱奉九的手,活泼淘气得厉害,像是在响应母亲的撩拨。
宁铮已经很有进步,不像几个月前刚看到时,眼珠子都要掉地上的惊讶了。
他也笑着把手放到肚子上,夫妻俩一起体会着这个泼辣辣的胎儿的游走。
“乖得很呢。”奉九自豪地说,这个小东西大概是怕父母担心,一天总会在肚子里游走几遍,生怕大家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时不时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的确,除了最初的孕吐,奉九整个孕期还算顺利。预产期在十一月,一九二九年是己巳蛇年,按宁铮的说法,大冬天的小蛇已经冬眠了,所以他们的孩子肯定一生衣食无忧,富贵吉祥,不用为生活奔波,是个天生富贵命。
为人父母的,大概最怕孩子们一生勤苦了吧。
离预产期还有十天,奉九提前发动了;她只觉得肚子里传来温柔的“啵”的一声,随后,大片暖暖的水就从身体里涌出,顺着大腿往下淌。
她赶忙叫吴妈,吴妈自然按照前天刚不得不去北平出差的宁铮的吩咐,打电话叫人。
奉九很快被支长胜送进奉天医院待产,同时进去的还有奉天城里最负盛名的俩稳婆,及一直负责奉九健康的中医吴大夫。
支长胜全权负责奉九生产一事——前天他被宁铮留了下来,生怕有什么事府里的人处理不得当,再耽误事儿。
看着宁司令这万无一失、中西合璧的安排,奉天医院里在德国、法国、英国留过学的中外妇产科西医和助产士们,吴中医及两个稳婆都很无奈。
看着宁司令这万无一失、中西合璧的安排,奉天医院里在德国、法国、英国留过学的中外妇产科西医和助产士们,吴中医及两个稳婆都很无奈。
自打废清被西洋人的枪炮强迫着打开了大门,中西医之间的争斗,就没停歇过。
无碍乎你瞧不起我,我看不上你的:一个就知道验血、照X光片,另一个只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啥都敢给煮了。
但事实却是,大哥别说二哥,中西医都还能治病,但都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中西医从来都是两看两相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现在可好,还得在一起共个事,还不能打起来,于是左边俩稳婆和吴大夫,右边奉天妇产科主任汪医生和俩助产士,皮笑肉不笑地分列在产床两侧,专等着有什么动静再行动。
奉九没见红,而是破了水,也就是说胎儿赖以生存的子宫里的羊水先于产道分泌的颜色发红的液体而淌了出来,俗称“干生”。
这样生孩子就会困难一些,产妇也会更遭罪些。
奉九进了医院,支长胜这才倒开空儿赶紧打电话给北平的宁铮。宁铮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想着这个淘气的芽芽,怎么非趁亲爹不在家就着急出来。
一边心虚地想,闺女不会是自己给催出来的吧,毕竟他是暗暗地说过让她按点儿出来的话,可也没让她提前这么多天就往外钻啊。
他手忙脚乱地开车去了北平南苑军用机场,直接驾驶战机往回赶,中间加了一次油,三个小时后已飞回了奉天。
他手忙脚乱地开车去了北平南苑军用机场,直接驾驶战机往回赶,中间加了一次油,三个小时后已飞回了奉天。
这几个小时的功夫,自觉已经知道封建王朝的酷刑之一——腰斩是什么滋味的奉九,又被发现胎位不正:西医没什么好的对策,汪大夫已经默默地吩咐手术室准备剖腹产;而两个稳婆中明显更胆大、神情笃定的段姓稳婆,则把她那双已经消毒过,出名的白嫩小巧细软的手,心狠手辣地伸进去奉九的子宫,很有技巧地转了几次胎位。
随着她的动作,不知什么红的白的淌出来一大堆,奉九觉得自己快死了。但奇怪的是,只要段婆子把手一拿出来,她立刻跟好人一样,甚至连腰都暂时不疼了。
好在转了两次后,小芽芽已经乖觉地把头冲下,胎位已正,不枉她娘刚刚痛不欲生。
此时宫口已开到十指,汪医生松了口气——虽然中西医互不待见,但在希望产妇能自然生产,而不是剖宫产上,观点倒是一致的。
宁铮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产房外的人一见即将上任的新手父亲驾到,各个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然后,他也只能遵从传统,跟着神色紧张坐都坐不下的岳父和大舅子一起,在产房外来回踱步;而神色淡定许多、坐在一旁的卢夫人则颇能起到安抚的作用,他们在她偶尔响起的刻意放得舒缓的话语声中,静候佳音。
奉九发动,帅府自然阖府皆知,但宁老夫人年事已高,所以宁铮早就发话,请寿夫人和大嫂好好陪护奶奶即可,千万别着急去医院看奉九。
汪医生时不时过来跟他耳语报告,进进出出的其他医生护士面容轻松,他们知道奉九的生产还算顺利。
毕竟她后来的营养和运动都很跟得上。
这个时代,无论中外都没有丈夫陪产一说。
按说女人生孩子,血赤呼啦产道大开的,因为极度痛楚还面目狰狞,披头散发,实在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如果非让丈夫陪着,倒是能让他因此体悟妻子的不易,但若由此给吓萎了,是不是也得不偿失?
奉九昏昏沉沉的,时时袭来的剧痛会让她一阵清明一阵蒙昧,汪大夫急匆匆走过来大声告诉她,说宁司令已经赶回来了,就在门外,坚持住。
明明他在不在的,都得自己生,毕竟谁也替代不了自己干这活儿,但奉九就是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多了点力气。
她忽然想起,法国大革命期间和丈夫路易十六一起被砍头的安托瓦内特皇后,她当初的生产过程必须全公开,所有有权利出入宫廷的贵族——不论男女——都可以围观她的整个生产过程,而她生了四个孩子,也就是说,如此血统高贵的女士,也不得不将最大的隐私暴露给各个男男女女,怪不得人说欧洲的文明史如此短暂,实在野蛮。
这么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股大力向下推着,奉九随即觉得身上一松……
外面的人正忐忑着,忽然听到里面有人放声大笑,声音清脆,这笑声不可错认;大家不知所以,个个面面相觑,接着就听到奉九唱着歌似的高喊着:“可算生完了!”接着就没了声响。
老岳父和大舅子不方便,宁铮可没什么顾忌,终于挣开一看不对就上来握住他手臂的支长胜的钳制,转身往里冲。
老岳父和大舅子不方便,宁铮可没什么顾忌,终于挣开一看不对就上来握住他手臂的支长胜的钳制,转身往里冲。
一旁的妇产科主任汪大夫一把拉住他,让护士给他穿上了消毒过的手术服,戴上了医生帽,这才让他进去了。
进去一看,宁铮也是一愣:几位助产士和稳婆、医生都笑得要直不起腰来,这几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尤其这两位稳婆,经她们手出生了多少个娃儿,可没见过一个产妇像宁夫人这样的,生孩子也能生得豪气万丈。
不过躺在产床上的奉九却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露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宁铮两眼发直,一下子扑到产床边,握住奉九的手都在发抖,一叠声地催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太太怎么不睁眼不说话了?”
在此过程中原本一直不大对付的助产士和稳婆对视了一眼,前嫌尽释,只能忍着笑纷纷解释道,夫人只不过是力竭了,刚刚生完,忽地坐起喊了一句后,孩子都来不及看,“咣当”一声躺倒就昏睡了过去,没事的,放心。
稳婆接着催促宁铮赶紧离开:老话讲上战场的人,最不应该进入产房——女人生产,最是污秽,怕有血光之灾;刚刚跟稳婆休战的助产士在一旁一听立刻不干了,质疑说母亲生孩子难道不是天底下最神圣最圣洁的事情么?怎么还污秽上了?这也太不把女人当人了,妇女要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