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如许 第19章

作者:有月无灯 标签: 复仇虐渣 宅斗 穿越重生

第31章

  约莫到霜降, 红澄澄的扁幅甜柿子挂了满枝儿,沉甸甸坠在屋脊青瓦上,外面还裹了层冰薄冰薄的水气结成的片儿,活像挨串串的糖甩葫芦儿。

  半拢出了门就看见外面这幅景象, 也不管嘴里轻轻呵一口就是满面的白气, 转头就往小姐屋里跑。绸布厚底子的棉鞋在抄手游廊噼哒噼哒扑腾半响, 半拢喘着气从外间门缝伸了个头进去。

  “许妈妈!外面那树上的柿子全红啦!”

  冬节白日里光线都不大好,九思和婉茹两个人靠在窗边炕头上, 边吃着糕点边下棋,几上摆了釉里红宝月瓶, 里面插上三四只冬玉兰, 被暖炉熏得香气四溢,屋里暖和又好闻。

  徐妈妈掌了灯过来,闻声转头笑道:“你就是个嘴馋的。让芙巧搭了梯子给你上去摘一筐, 就放在小厨房外面, 等我抽了空给你们做柿饼子吃。

  半拢一瞬喜笑颜开, “那我可要多摘一些, 等冬季没有果子了,就留着吃,还能给大家伙儿多分一点。”

  九思捏一颗黑棋哈哈笑起来:“别说伙儿多分一点, 能填饱你这张嘴就不错了。”

  半拢只当没听见,厚着脸皮又去找芙巧。

  等九思一颗棋子落下,等了许久婉茹还在看棋盘上的走法。她是不会下棋的, 九思也就是个半桶水,两个人磨和半天,都在扯盘子胡乱来。婉茹把旁边《围棋著》翻了又翻,一颗白子揉在手心, 小声抱怨道:“三姐姐分明也不会,还拉我来说要亲自教我,结果过来就给我这么一本书。”

  九思过去拉婉茹的手,哄骗她:“我这是教你最管用的法子,你只要把上面几百篇走棋的线给背下来,日后碰到国手也是不怕的。”

  婉茹听着一把翻乱了棋盘,哼一声:“从前以为三姐姐是个老实的,熟了才知道什么老实不老实,分明是喜欢欺负老实人。”

  两姐妹闹趣儿,那也是关系好才这样,几个丫鬟立在旁边笑的合不拢嘴。

  婉茹红着脸闹:“这棋怎么下的下去,还不如拿绷子来,我多给姨娘肚里的妹妹绣几个肚兜,等以后出来了,好穿给我看看。”

  妹妹?九思不经意皱了皱眉,叫采锦撤棋盘子下去,又扯了绵细的绸布来架在绷凳上,转头才问她:“怎么就知道是个妹妹呢?是个弟弟不好吗?”

  婉茹眼睛盯在针尖儿上,带了顶针穿完线,笑嘻嘻道:“妹妹好,妹妹才乖些。”

  九思没出声,凝神往画纸上勾纹样,婉茹看了她一眼嘟着嘴又补了一句:“只是姨娘身边的辛妈妈说,姨娘起初喜甜,这个把月却只爱吃酸的,秋夏腌的脆李子每日都要吃上几个,只怕是个弟弟了。”

  九思画的是麒麟送子的图案,等花样子画完才歇了口气,对着光线拿给婉茹看,“是个弟弟好,咱们家没有男孩儿,你姨娘能生一个那就是季家的大功臣了。”

  婉茹若有所思点点头,极认真的看着又抿了嘴笑:“这算什么大功臣,这也是本分。”

  九思点点头,“你跟在大伯母身边长这么多年,性子倒不像她,还是像你姨娘更多。”

  婉茹听这话把针别在边上,往九思跟前靠了点,缓了缓才道:“本来不想麻烦三姐姐的,从前在母亲那边也没能去看看姨娘,现下每日都过去朝晖院,也想着能在姨娘身边敬两分孝心。今早过去在门口听到姨娘在跟辛妈妈说,想吃从前在外巷街隔壁婆子卖的锅盔。”

  婉茹停下来,九思就抬头等她说完。

  她两根手指搓着袖子边儿,抿了抿唇,“三姐姐能不能去跟祖母商量着,咱们拿个时间出门去一趟?”

  九思笑了笑:“这好说,祖母生辰也快到了,就明日一起出去看看吧。”

  许妈妈得了令去请老夫人的应,没一会儿带回消息来,说老夫人答应了,还让丁硪备上府中那架宝顶马车,又嘱咐带上婆子和丫鬟好好看顾着。

  婉茹当即欢喜的肚兜也不绣了,脱了顶针道:“那我先去问问姨娘还想吃些什么,再回去列个单子,明日好收拾了出门儿好一遍买回来。”

  九思笑着点头应道:“那你就先去。”

  等婉茹跑出去,九思还笑着,招呼许妈妈过来把绸布崩开,拿了剪子裁。

  许妈妈手里按住布卷两边,“老夫人还有吩咐哩,让您过去上次给您那两间铺子里看看。”

  “去铺头看铺子?”九思有些诧异。临安许多官家暗地里都做了生意买卖,却都是托付给下面信得过的账房管事去盘点,上头的人只用看看每月的进项出支就好,若要老爷夫人小姐亲自跑去铺头里面,这着实有些丢面儿的。

  许妈妈把剪剩下的的布又卷起来,看出九思的疑虑,面上笑盈盈:“老夫人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底下的人惯爱拿好听的来哄骗主子,从前我做活的地方有个工头儿,成日在店里捞油水,把好的东西装到外面私自卖掉。若是这月份进项少了就跟主子说生意不好。”

  “祖母是让我下场瞧的真切些。”九思把线头在火上燎了一下穿针过去,又把针尖儿篦了篦才入针,“还有看店,用人都是要一点点摸着法子来的。”

  许妈妈欸一声,夸她:“您比老奴想的要多。”

  这也是在教她,用人不可只管放权,而是牵制;也莫要固守陈旧,多放眼看看才能顺应实世,把手中微几的一两件铺子变成好几间,几十间甚至上百。

  —

  次日早,季婉茹来碧霄院,结果跑了一趟空。门口丫鬟说,三小姐在隔壁世安居。

  九思和祖母还在用早膳,看到季婉茹进来,季候氏笑的很是慈祥,招呼道:“茹姐儿吃了早饭没?”

  季婉茹坐在拱花六角凳子上还有些拘束,脸蛋红扑扑的,“...孙女吃过了。”

  季候氏还是叫丫鬟多搭了一副碗筷,“你甚少到我这里吃饭,坐着也无事不如挑喜欢的尝尝。”

  又指了九思笑道:“你三姐姐吃饭慢,干坐着等她都要等饿了。”

  九思晓得祖母爱打趣她,就没说什么,只笑着喝完了粥好带婉茹出去。

  季候氏临两个姑娘出门才万般不放心起来,把身边的丫鬟婆子叫来嘱咐了一通,还想让刘妈妈也跟着,九思劝了许久她才松口,派了常在内外院走的梁妈妈跟着。

  本来想着一驾马车出去,也不至于太过打眼,结果现下光九思身边就是一个妈妈四个丫鬟,加上婉茹那就是浩浩荡荡一大路人。

  外巷街是在临安最东边挨着城角的一个热闹市集,许妈妈问了驾车的小厮才知道要去的那两间铺子是在西市,两边隔得远,若是来来去去两趟办完事太阳都要落了。

  外面有人敲了马车辕木边,采锦掀起半个帘子来,梁妈妈给了个主意:“三小姐要去的地方离府邸不大远,不如就先送您过去,我再陪着四小姐去外巷街买东西。”

  九思听了略略沉吟点点头道:“那就这样罢,茹姐儿年纪小劳妈妈尽心些。”

  梁妈妈忙应了,待帘子合上才吩咐赶车的打马走。

  今日还不是赶集的时候,人也不大多,那一处珠宝铺子叫妆揽轩,就在四方街中央的华光楼挨着,三联排的双宇阁楼,顶好的位置。

  马车落了匣把停下来,那妆揽轩的大掌柜早早就候在门口,头顶扁圆瓜皮帽,胖脸白皮子,矮墩身材挺着大肚,身上蓝襄簇花长袄子。昨午府里递来消息说今日老夫人跟前的三小姐要过来看,他忙活了一下午准备着老祖宗底下的小祖宗过来。

  九思从窗缝子一看,生意人。

  等许妈妈扶着她踩上脚凳小心翼翼走下去,那大掌柜就笑脸嘻嘻迎上来,“劳三小姐今日大架,小的冯三宝就是妆揽轩的大掌柜。”

  九思没应他,只端身站在门口吩咐梁妈妈跟着马车往城东去,一时混在铺子口迎来送往的小姐夫人们当中,身上的气度却自成一派。

  他没敢直晃晃的往九思脸上瞧,只略微低着头觑两眼,心里叹了一句,都说二小姐才色惊人,不想这三小姐还要更胜几分。

  许妈妈过来扶了九思往里走,冯三宝弓着腰跟在一旁,笑着问:“昨日接到消息说三小姐要过来,也不晓得三小姐是过来看首饰珠宝还是胭脂水粉的?”

  九思一路不动声色的查看,妆揽轩有客颇多,里头专卖了金银首饰和胭脂水粉,不光是接这临安城各个世家首饰的图纸打定,里面的胭脂水粉许多还是从直沽口过来的洋货。

  心下一哑,这妆揽轩却是那个妆揽轩!

  上辈子出嫁后她还陪着季婉清来了几次,光是一小匣子胭脂就要二十来两银子,当时她还咋舌道这样贵的东西,哪里有人使的起。季婉清却风轻云淡的一买便是几匣子,施手还送给了九思两件儿。

  这铺子约莫就是祖母病重后才落到季婉清手里。

  冯三宝着了店里的丫头把九思一行人往阁间引,转过屏风后的桌上早早奉了茶水。九思从落马车到进来一句话未发,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像是哑的,冯三宝一时心里没个底儿,只觉这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落在身后两寸悄悄拿袖子揩了额头的冷汗。

  九思捺眼看到他的动作,不禁微微漏出点笑来,“冯掌柜可是热的?”

  冯三宝僵着动作擦了汗,讪讪笑道:“小的体胖害热,三小姐莫要怪罪。”

  九思只手拿着茶杯抿了一口茶,倒尝出点白茶的味道,放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冯三宝,“你可晓得我今日为何而来?”

第32章

  冯三宝额尖的汗水才擦干净, 背上又起了一层,他拐着眼儿瞄了季九思一眼:“昨日老夫人派人来说过,三小姐此行就是熟悉店内的事儿,小的就是铺子里的掌柜, 您要问什么想?尽管问便是。”

  九思指尖摩挲茶杯上的纹路, “这段日子, 店内生意如何?”

  冯三宝双手抄在袖子里,微弓的身子抬高了一些, 身上的汗水没下,一张富贵圆脸却笑得很是喜气, “眼瞅着就要到年关节, 店里生意自然是极好的,临安城里许多府中的太太小姐们都过来定了许多宝首饰和胭脂水粉,光是店里的六个大工匠和十个帮工都不大够用呢。”

  九思拿碗盖拂着茶杯里的水气, 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冯三宝, “你是个生意人, 也是祖母下面的老人, 我自然更信得过你,以后也还要委托到你手上。”

  “只是......”九思两个字卡在前面,像是有些困扰, 思虑半响:“左右一年的开支进项,都是你这个做掌柜的在把管,光是每月做了账册送过来, 怕要费不少精力吧?”

  冯三宝哪里猜不到九思的意思,明面儿上像是在夸他劳苦功高,实际却是心疑他一人独揽在账面上做手脚。

  冯三宝拱了拱手欲诉一番衷肠,却被九思笑着打断:“冯掌柜莫急。我也是昨日里无聊, 跟身边的妈妈婆子闲话了几句,听说其他店里的都是掌柜只管做生意,那些钱财还有专门的账房先生来做账,我觉得这个法子极好,主要也想着年关节弯头正忙得紧了,没有人分担着怕冯掌柜太过劳累。”

  这话说的委婉,冯三宝心下已经冷了三分。

  眼看杯里的茶都不大冒热气儿,九思才缓缓把茶杯盖子扣上,叮的清脆一声,冯三宝一双肥手在袖子里捏了又捏,他只以为这小姐只看着像个有些架势纸皮人儿,加之刚从远地儿回来,要说见识猜猜也是没几分的,却不晓得这般不好糊弄。他专门放低了姿态去阿谀奉承几句,以为今日的事儿也就过了,哪知道又弄一个什么账房先生出来。

  思及此,冯三宝眼睛滴溜一转,“三小姐是体贴下面的人,小的心领,只是年关头虽忙得紧,这么多年我却也还是顾得上的。若是三小姐放心不下,回去再问问老夫人,或者再查查前些日子递上去的账本。哪怕是临安城里所有做这一行的生意都不景气,咱们这铺头却是一日没落下的。”

  他盘算得快,顿了顿又道,“一个账房先生每月要出的月钱,可不比我这个做展柜的要低呢,若说这两份活,中间多少弯弯绕绕,又要费些时间和力气不说,本来只我一个人就能干了。这铺子一月进项您也是看过的,眼瞅年关节还是不要因为个账房先生影响了生意的好,我冯三宝也是给侯季家做了好几年生生意,是老人您也放心的下,不然要是今年不若往年了,我又怎么给老夫人交代呢?”

  季九思唇角飘起两分笑,“这做生意自然是冯掌柜在行,只是祖母说了这店中一切全凭我安排,若是掌柜的有什么意见,现下只管差了人去地府上找老夫人便是。”

  三两句话说完,她笑意更盛了些,漫不经心道:“要是来个账房先生,冯掌柜这边就不如从前了,那不如连着掌柜一起换了,也省的麻烦。”

  这话冯三宝哪里挨得起,头顶上被扣下这么大个帽子,有权有钱便是便是娘,不跌连声讨饶又出指打包票,“三小姐,您这就可误会大了,小的也是为店里思虑的,若是您有心要请个账房先生,今年咱们铺子肯定做得还要比往年好!”

  口风转眼偏了向,季九思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笑,“这是自然了,只是到时候冯掌柜那边莫要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冯三宝把身子一弯,矢口再不敢提老夫人,垂手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小的哪敢出什么岔子,小的就是靠三小姐讨口饭吃。”

  嘴上他如此所说,心下却不是十分如此想,圆溜溜的眼珠子打了几个圈儿,还盘算着让那账房先生怎么过来,便怎么回去,揽玉轩是他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地盘,怎么招来个新的账房先生想把他一吓唬,就卸了他冯三宝的威风不成?

  季九思少与做生意的人接触,却晓得无商不奸,这冯三宝也是个脑筋灵活、狡猾多诈的人。这样子的家伙,用的好了变成事,用不好便会被其吞噬,连着老底儿一起被卖了。桌上的白茶只喝了一口,这样好的茶是从云南道那边送过来的,祖母不爱喝茶,大伯父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倒是季婉清喜欢这些。

  今日时间匆忙,看了几套新做的头面觉着都还不错,就让冯三宝装在匣子里一遍拿回去,冯三宝咧着一张油滑的嘴,往九思身边凑,“这东西重,三小姐又还有事,不如让小的差人送去府上,省的您劳累。”

  许妈妈不动声色挡住他,“冯掌柜费心,不过是五六个匣子,你只管包起来,府里婆子丫鬟力气大随随便便拿得起的。”

  冯三宝自诩脸皮厚,再三被推拒也觉得有些挂不住,油晃晃的脸上只有一层皮在笑,灰溜溜的塌着肩退出去,到了二层把手里一摞遮灰布砸到一个伙计身上,不耐烦道:“晃来晃去做什么?底下东家来眼瞎了没瞧见?赶紧的把名录上面画勾的包起来给送下去,劳资累死累活的伺候你们一堆杂崽子反倒轻快。”

  那伙计被闷头盖住,吸了满嘴的灰也不敢吱声,垂着头避的远远地拿着单子去忙活。

  —

  酒作坊在西街尽头,那一片儿都是季候氏的铺儿,许妈妈出去看了几次,回去阁间摇摇头道:“这太远了些,下人的马车您坐不得,早知道就和四小姐分开来了。”

  九思还在喝茶,指尖扣在鸡翅木桌上,倒是不大在意,“叫冯三宝收拾一架出来便是。”

  许妈妈想了想这也是个办法,就出去喊了冯掌柜腾挪辆好的马车出来。

  冯三宝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慢怠了如今上头的新东家,既然是三小姐吩咐的那怎么都是顶要紧的事情,忙使唤了丫鬟去后院把三匹大马套了车辕轿撵收拾干净赶出来。

  青油布顶的马车朴素的很,也不起眼。许妈妈不放心,喊采锦使了帕子上上下下亲自擦洗了几遍,才扶住九思上去。

  九思还在思索去哪里能找到个傍谱的账房先生,能把自己门下这些东西好生打理着,找祖母要一个自然是最便宜的,但总归不如慢慢养熟的好。

  许妈妈对车夫不放心,跟着坐在外面看住,马车起伏几步,她又掀了帘子进来问:“小姐,是先去酒作坊那边吗?”

  酒作坊要去看的话今日时间怕是不够的,又要赶着回去用膳,九思抬起头道:“去上次丁硪说的那家古玩铺子瞧瞧。”

  许妈妈给车夫指了方向就往那边去,越到市集里面巷子越发逼冗,到最后两桩圆木扎在青石板上,拦着路中间连马车都赶不进去,只能踩了脚凳下来往前面走两步。

  街集临河,亭台拱桥倚立,本是多杨柳的地儿,冬季里却都秃了枝,耷拉在青砖白墙上头显得越发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