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月无灯
林氏在一旁干着急,“那母亲外面那大师将如何?既然人都到了,不如请他进来看看罢,免得白跑一趟。”
季候氏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那边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罢了,这点小事你一个当家主母不会处理,还要来问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吗?”
林妍芝被季候氏的话一噎,心底已是气急,却只敢慌慌忙忙跪在地上告罪:“母亲莫生气,儿媳蠢笨,以后断不敢再拿这等小事来叨扰母亲。”
季候氏抬肘撑住额头,挥挥手让她下去。
林氏战战兢兢弯腰退出去,转过院角脸色一黑,又是一阵风风火火回到自己院子,才恶骂出声:“这老妖婆还没死,底下又出来一个小的,那季九思什么东西?见着我进去竟不知行礼,端端的坐在左首座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长辈。”
季婉清本在内书房练字,听到这边的动静,询问身边伺候笔墨的丫鬟橘柔:“母亲又怎么回事?”
橘柔一直呆在季婉清身边,从未出去过,也不知何事,便摇摇头:“要奴婢出去看看吗?”
季婉清收笔时手腕没能稳住,颤了笔尖,一撇拉的极长,她有些败兴,掷下手中的小狼豪,往外走去。
林氏还在屋内怒骂不止,丫鬟没人敢上前劝解,皆是敛声屏气生怕自己被殃及。季婉清不动声色的站在她旁边静静听着,林氏向来有些忌讳自己这个小女儿,一时讪讪张着嘴再骂不出声。
“母亲这是怎么了?”
林氏脸像阴了天儿似的黑沉沉:“那老妖婆不过是仗着婆婆身份压我一头,也不肯给她地下的小儿一家积点阴德......”
季婉清柔柔的出了声,“母亲作何这般着急?祖母年纪这般大了,您忍让些也是应当的,何况先前这许多年都过去,您怎么按捺不住这一时呢
林氏咬了咬腮帮子,:“可真是一个老不死的下头带着小不死的。这二房出来的人便是爱鸠占鹊巢的便宜。”
季婉清伸手扶林氏坐下,“好事多磋磨,您才说如今袭爵的是父亲,那九思这事儿就更是急不得。”
林氏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再说话,只瞪着双眼睛。季婉清又道:“女儿劝母亲许多次,祖母高龄想必只是一日比一日力不从心,这季家到时候还是得您做主,九思的婚事论来论去还不要您和父亲一并拿主意?”
林氏脸上就浮出点笑意来:“你说的对,倒是我焦躁了,还需耐心等着才是。”她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晃眼看见妆镜里头还有几分容色的自己,指尖抚上脸庞,喃喃道:“...不信还熬不过西苑那个老妖婆...”
季婉清淡淡笑了笑,婷婷袅袅的一叶软袖从乌木上落下去,行完礼就带着丫鬟又回了书房。
*
云台山在临安城往西去的位置,九思原以为请大师下山还要颇费一番功夫,谁知下午管事才带着几个小厮上山。
天色微暗,她与祖母二人的晚膳还未用完,就有腿程快的小厮跑回来通传,让厨房备好斋饭。
刘妈妈差人去福熙堂的小厨房,吩咐那边的人做上斋饭,祖母显得有些高兴,上了年纪的人性子倒越发像个小孩,急急切切的催促九思快点吃了好一同见见那位大师。
待婆孙二人到福熙堂前的花厅,适逢管家带着禅悦大师从内仪门进来,九思透过厅窗瞧见这人一眼,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步履稳健,打眼看着倒是寻常高僧的摸样。
她带着丫鬟往隔间后面避去,隔碧纱窗听到管家进来禀报,尔后恭恭敬敬的把大师请进门来,那禅悦入门来道一声“阿弥陀佛”。
季候氏招呼他左首上坐,禅悦婉拒:“出家人不讲虚礼,贫僧此次下山,也只是为有缘人走一趟。”
季候氏没勉强,让丫鬟上了茶水,“有劳大师特意下山一趟,此请是为小儿与儿媳的殡葬,还要劳烦大师看过生辰八字来择一个良日入葬,方了生者与逝者的一份心愿。”
一旁的丫鬟上递上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笺,禅悦推拒:“贫僧已脱俗尘四十年载,出家人不论邪法。佛道本一家,贫僧有一挚友阙白道长善于阴阳风水,就住在云台山下,季老夫人着人报上我的法号,他这几日正是闲着的时候。”
季候氏才放下心来,又细细问过那道长的事情后,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禅悦大师走着一趟,着实辛苦,暖阁备上了素斋,还请大师莫要推迟,近日天色已晚,大师不妨再季宅歇息一晚上,明日清早再派人送回去。”
禅悦未再推迟,季候氏附到刘妈妈耳边,叫她吩咐管事的明日记得往香慧寺备上一份厚厚的香火钱,刘妈妈点头应下,便领着禅悦往右边暖阁去。
管事得了吩咐,第二日又早早的就遣人去了云台山下寻那位道长过来,父母亲那两棺方子不过在季宅停了一日,下人们口中就有些风言风语往外传。
季候氏很是生气,狠狠责罚了那几个凑在墙角根儿嚼闲话的丫头,便再也没有人嘴碎的胡乱说些什么。
阙白令人在停棺的堂中点了七展引魂灯,又捆了一只召魂鸡,这棺内置放的是季二老爷夫人的衣冠,道长令人开方,将寿衣铺成人型再捆住说是避煞所用,回家那日起往后推算作头七,便是后日的日子最合适来选作入葬。
季家独独没有男丁,季伯侯去时便是陆宗德睡在堂屋压棺,阙白略略沉吟,道:“那要麻烦季老爷这两日睡在堂屋了。”
季宗德打两棺材进门儿,就没睡安稳,心中一阵苦哀,压着情绪让林氏把他的床铺搬到这边来。
季候氏这两日忙碌身子很是乏累,咳得又辛苦,喉间无痰又只是干咳,像是年岁愈发大了夹带的并发症,走两步还喘的厉害。
晚间大夫来看过一回,九思又陪她服了药用过晚膳,亲眼看着祖母躺在床上不大咳了,才退出室内。外面已是朦朦胧胧的夜色,天上一轮空明,站在穿廊,远远的能看见中堂前燃了一路幽幽晃晃的引魂灯。
第5章
因是奔丧归来,又有上头圣旨明里暗里的压着,没能大操大办,只开了东角门,让族中的亲人和季宗贤从前的故交与学生进来,很是低调。
只是季家仍旧来客颇多,其中不乏高官贵人,这丧礼办的像是七年来终于沉冤得雪后的喜事一样,季宗德和林氏脸上哪里还找得到点伤感。
季候氏坐在福熙堂左侧间的暖阁里听管事回禀。九思的母亲柳玉苑原是庆昌镇一小户,外祖父母家只有她一独女,派了人往柳家去报丧结果人去楼空,问街坊道这一户去年过世,生了一个女儿不知道嫁去了何处,竟也不回来一趟,还是柳家族中来人将两位老人葬去了乡下。
祖母当下心里磨挫的难受,拽住九思的手生怕她伤心过头,叫管事的务必寻到外祖的位置,让九思逢年清明好去上一柱香烧些钱纸罢。
九思历经两世却早已看淡,有些事情并非伤心二字便可以解决。从昨夜里守灵到早上,肚里没落下一口吃食,送完灵回来倒是有些饿。
季候氏看她揉肚子的动作忍不住笑起来,“采锦,还不带你家姑娘去花厅的桌上吃些点心,这跟谁亏了她吃食一样。”九思听了面上挂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穿过堂前的曲径往花厅去,道两旁种了两行只及膝高的南天竹,灌木上头辍满了小颗小颗的红果子,很是喜人。半泷是在乡下野惯了的,瞅着自家姑娘喜欢什么,就要上手连根拔起来想往碧霄院儿里带。
采锦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惊呼了一声“姑奶奶”,哭笑不得:“这南天竹是大老爷特意寻来让花匠植在这儿的,你还不赶紧的松了手,把根子上的土埋实了,千万别让人瞧着,不然可有的话说了。”
九思看着蹲在地上一手黑泥巴的半泷,一副乡下丫头的模样,有些憨憨的,上一世她也是这般,整天在院子里扒墙钻洞,三天两头便被管家婆子一通教训,再大些倒是不会去到处跑来跑去了,但是这股皮性子却没收住。
若是真真痴傻便罢,这姑娘却好几次同她提起,说季二姑娘不是个好人。她当时为这事将半泷罚去院子跪着,又看到季婉清替半泷求情,她心下便对半泷越发不满,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部对季婉清交代了,季婉清抿着一张小嘴,笑容温婉动人,寻由便把半泷讨了过去。
后来在季家便再也未见过这个丫头。
九思微微挪开视线,心下暗暗叹了一口气,估摸半泷无意间瞧到了什么,才让季婉清下了狠手...只是现在时候还未到,她纵使重活一世,也不并不看得十分清楚。
花厅这个偏角倒比暖阁那边还要静上许多,九思就着这个时节刚出来的杭菊茶,吃了好几块酥饼,满满的一碟子转眼就空下大半来。
半泷从前和九思在房县哪有那么多规矩,两个人一个碟子都用手抓来吃,从来不大讲究什么尊卑秩序,如今只能眼巴巴儿的瞧着小姐吃,自己在一边掉口水,她心里有些委屈,人也萎靡不振的缩在一边。
九思把碟子递过去,半泷一张脸立马笑嘻嘻,却只从里面拿去了两块,一块塞给了采锦,另外一块丢到自己嘴里,没嚼两口就吞下了。
采锦瞋目结舌,呐呐道:“我还没未见过有人这样吃东西。”
半泷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神色,“这算什么,我们村子里那个老寡妇,一口能吞下两个拳头这个大的馒头。”
她光说还不带劲,手上还比划着把两个手捏成团作势往嘴里塞,采锦的脸上的神情便越发的口瞪目呆。
花厅的帘子突然被打起来,进来的人还在说着话,行步有环佩之声,
“九思也在这边,本以为这一处安静,就和婉茹过来歇息片刻的,这刚好我们三姐妹就遇见了。”来人的声音轻柔雅致,不疾不徐,听起来极为悦耳。
季婉清今日也是一身孝服,身条却还很窈窕,发髻乌黑,小脸雪白,唇边抿出点笑意来。
季婉茹怯怯懦懦的站在季婉清身后朝她行礼,似乎对季婉清这个嫡姐很是信任。
徐姨娘生的花容月貌,季婉茹却是很小家碧玉的样子,如今才十二岁,模样虽未长开,却也很惹人怜爱。
这样的女子生来便更招人疼罢,能让裴珉院儿里独独留着她。
季婉清挨着季九思坐下,唇边的笑意抿开,似有意又无意的提起一句:“九思这样瞧着婉茹做什么呢?”
季婉茹便有些不安起来,悄悄挪了好几下凳子,脸也渐渐有些发红。九思伸手把面前的碟子推到桌子中间,淡淡道:“只是许多年未见,婉茹竟也长这般大了。”
季婉茹腼腆的带着点笑,脸上还有残留的红晕:“姨娘常说我长不高,长姐在我这个年纪至少比我还要高出半个头来呢。”
“你这样就很可人爱的,哪里需要长的跟长姐一样高才算好呢?”季婉清嘴角拉出柔软的弧度来,九思离她很近,瞧着她那双盈盈弯目里哪里有半点笑意在。
季九思没有心思和她呆在这一处,只说自己不舒服,便带着半泷和采锦往内院去。
芙巧不知道是从何处过来,额头上还带着汗,气喘吁吁朝她们道:“可算是找着三姐儿了,老妇人寻小姐过去用晚膳呢。”
芙巧是家生子,老子娘在外院做管家婆子,早晨外院人手不够,她便向九思告了半日的假过去打帮手。
九思皱了皱眉:“这也太早了些......”
芙巧解释道:“原是打算稍微提早一些的,只是今天大老爷那边好几个贵客在,这府里小厨房的厨子都要过去才够,便让内院都早些用膳。”
九思了然点点头,此次也是季宗德加官晋爵的一大良机,他怎么舍得错失。
便随芙巧从外书房一侧径直穿过去。
这外书房是季宗德在用,外头遍植紫竹,重重叠叠的掩在一处。半泷张嘴就夸这竹子长得极好,若是做竹筒饭最合适不过。
季九思透过重重叠叠的竹叶条儿看到书房门口圈了十来个穿着甲胄的护卫。
“呀,这是谁有这般大的排场?跟比皇上......”半泷话没说完就被芙巧捂了嘴去。
芙巧呸呸两声:“你这丫头长了一张嘴,尽胡言乱语。”
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那里面坐的可是当年新帝登基,清君侧的大功臣章明达首辅,我方才在外院就听到有丫鬟说起,连皇上都待他如亲叔父一样恭谨呢。”
半泷惊的半张嘴都很不拢:“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芙巧又凑近一些,“这位大人还是皇上的太傅,桃李满天下,身边的弟子都极其出色。”
季九思上辈子足不出户,也晓得这位名誉天下的两朝首辅,三十岁登阁拜相,先皇都赞他实乃旷世奇才。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裴珉的义父裴长仕也曾是章明达的学生,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师生二人在朝堂上竟渐渐成分裂之势,那段时间裴家在世家大族中颇受冷遇,想来裴长仕在朝中的境遇也不大好。再后来九思已是病入膏肓,半截身子入土,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
三个丫鬟讲起话来没完没了,看着院前的护卫只觉着新奇,这般大的年纪懂什么?章明达能高居此位数十余年,那些护卫的刀可不是拿来做摆设的。
九思让她们止了话头,朝堂大员哪里能随意议论的。只是季宗德不过刚升迁五品的一个闲职,章明达却是与他闭在书房中话谈,这两人身份如此悬殊,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交集,季宗德哪里值得章明达特意上门来拜访。
九思回去世安居,暖厅的饭席已经摆好了,祖母看到她进来,笑着招手让她坐下。
她刚才吃了好些酥饼,胃里还有些腻,季候氏瞧着她吃的不香,关心道:“可是刚才酥饼吃多了,这会儿便没什么胃口?”
九思心里头始终有些不安,“祖母,祖父同章首辅从前可熟识?”
季候氏皱了眉,看她:“你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她也没想瞒着,遣了闲杂的丫鬟下去,刘妈妈细心地闭上门,她才交代:“方才和丫鬟回来,经过外间的书房,看到有侍卫守在门口,问了丫鬟说是今日章大人也来了,我估摸着应该应该是大伯同章大人在书房谈论什么。”
季候氏沉思片刻,摇摇头:“你祖父一向与章明达政见不合,家中甚少来往,那日宗贤被抓入神机营,你祖父曾上门求过他,这人心思重,估计是怕自己被牵扯进乱党一案,当即闭门谢客。只是内阁与神机营从来都是牵扯不清,这里面太多弯弯绕绕。”
经九思这么一番话,季候氏也有些坐不住,喝下汤便歇了碗,带着她往福熙堂去。
那边宴席刚开,书房这边的护卫已经撤走,门口空荡荡起来,平日里九思还从未来过这一处。季候氏要进去,门口的小厮哪里拦得住,一句话卡在嘴里,人已经进了内间。
进去看到这里面原来还有人在,只是烛火昏暗,外头的竹影稀稀碎碎从窗口落下,便只瞧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闻见脚步声,这个背影才转过来站起身,身形很是修长高大,手里捏着一本书,能瞧见他脸上有些笑意,被烛火摇曳的不甚分明。
小厮慌慌忙忙跑进来匍匐在地正欲告罪,面前的人微微抬手,道了一声无妨。
丫鬟把两旁的蜡烛重新燃起,这四面亮堂起来,九思才看清楚他。斯文清俊的长相,端的是温文尔雅的举止,青竹猗猗似的立着,姿态从容的朝季候氏揖手,行的是晚辈礼,“晚辈裴长仕,不胜叨扰。”
季九思嫁入裴家十年载,从未见过裴珉口中的这位义父,裴珉与裴家的府邸并不在一处,成婚当日拜见的长辈也只有裴珉的义祖母,那祖母自裴家大老爷去了之后便隐居田园,而她一个后宅妇人除了世家之间的筵宴,又哪里有什么机会见人。
若论品级,季候氏定然是不能同裴长仕而论,裴长仕二十入阁,五年未到便已能独挑户部的担子,有人曾道,两朝以来唯有此人能与章明达相较,只可惜一个“师”字当头。
裴家老爷还在的时候,裴季两家还是有些交情,祖母一脸慈容,很是客气的让他坐下,朗声笑着:“老身哪里当得起你这一礼啊。
裴长仕形容谦逊:“幼时祖父还时常带我到贵府来,那时便称乎您一声祖婆,如今也是。”